5.從白天到夜晚(5)
奶奶在那一刻兩隻眼睛瞪成了兩個驚嘆號,在這個陌生女人的身上逡巡。
「啥?你說啥?你找錯門了吧?」
「我能隨便給孩子找爸爸么?」女人說著就坐了下來,她坐在一盤很平靜的炕上,這盤炕合法地睡著一對夫妻和他們的孩子,殷女人像一個錯誤的符號,野蠻地橫插進來。
我奶奶一句話也沒說,兒子有辱門庭的行徑使她用力地戳著手裡的拐杖。
殷女人說:「你看看孩子這隻鼻子,這麼高挺的鼻子只有你兒子才有。」
奶奶在瞥了那孩子的鼻子后,越戳響了拐杖。
我爸爸的鼻子長得特別漂亮,就像一座山峰橫亘在臉上,使他的整個面部有了起伏,所謂男性的威風就在這挺拔的鼻子上表現出來了。殷女人一定是先看上了我爸爸的鼻子才看中我爸,他們愛的結晶有一隻與我爸爸一模一樣的鼻子作標記只是大小不同而已。
我媽媽那天剛巧沒上班,她夜裡給一位急診病人化驗,凌晨才回家休息。媽媽正做白日夢,她難得有夢的悠閑。奶奶把媽媽從夢境里喚回來,說:「你男人都跟野女人弄出崽子來了,你還有心思睡。」
媽媽睜著驚異的眼睛看屋子裡的一切,開始她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當她看明白了一切,她就痛苦地把頭低下了。她什麼也不說的樣子,使這個房間有了黑雲一樣的壓抑。媽媽一定是痛苦至極無法說,她十八歲嫁給我爸爸時,我爸爸已經二十五歲。那顯然是一個比媽媽成熟的年齡,他在婚姻的領域風光著,像一位老練的舵手駕馭著稚嫩的新娘在愛的大海馳騁。媽媽滿意著爸爸的滋潤,她大概從未想過爸爸會在她眼皮底下與另一個女人結出一朵愛的野花。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哪裡不合爸爸的意,她要爸爸說個明白,於是就有了夜裡的戰爭。
朱娘躺在媽媽的身邊,她的身上散著一股醉人的旱煙味。朱娘家裡如今只剩了幾畝地,由她和兒子侍弄。在這幾畝地里,有半畝地種了旱煙,旱煙是北方的一種稱謂,莖稈粗壯結實,葉子碩大。春天將秧棵栽種下去,秋天擗下葉子曬晾,搓碎烘乾,就是上等的煙末了。撕一張細窄的紙條卷一撮煙末兒,便是一根自製的香煙。朱娘不知何時養成了抽旱煙的習慣,她家的房檐下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的煙葉,朱娘用這些煙葉打著自己的日子,寂寞在一明一滅的煙頭上消失。
我用被子掩住鼻子以減少煙味的刺激。但我並沒有討厭朱娘的意思,她是唯一能夠解勸媽媽的人,媽媽的痛苦在朱娘的解勸中消散。
朱娘說:「男人,哼,哪個不花花腸子?」
媽媽說:「我對他忠心耿耿,他卻這樣騙我!」
朱娘說:「這也就是新社會,不興男人討小老婆。我們孩子他爹,有六方姨太太,都是我幫他找的。男人,一個老婆是不夠耍的。」
媽媽說:「不管是舊社會還是新社會,人還是純潔些好,人不是畜牲,想跟誰交配就跟誰交配。」
……
媽媽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殷女人又來了。奶奶和爸爸將家裡的自行車、收音機還有一些值錢的小擺設統統給了殷女人,算是對她的賠償。不久,殷女人回到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聽媽媽說,殷女人的丈夫對那孩子很不好,經常打她。
殷女人與爸爸的事就像一個陰影,投射在媽媽清澈的心靈上。這個陰影使媽媽一下子就蒼老了,她額上的皺紋變戲法似地多起來。
一個陰雨的日子,夜幕降臨了,媽媽還沒回來。我心裡很著急,就去跟奶奶說,奶奶沒好氣地回我,「你爸爸不也沒回來嗎?都死不了。」我站在門口,倚住門框,望遠方的小路,媽媽下班必經的小路,真希望此刻晃動著一個身影,聽見媽媽款款的腳步。我望啊看啊,眼睛都望酸了,仍不見媽媽回來。奶奶的晚飯也做好了,她摘下圍裙拍打身上的臟灰,嘮嘮叨叨地說,「現成的飯都不回來吃,太自在了。」我知道她在說媽媽。
不一會兒,爸爸回來了。爸爸下班經常晚回來,家裡人對他的晚歸已經不以為然了。我幾乎是哭著跟爸爸說:「媽媽哪裡去啦?快去找媽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