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街上流行人來瘋(3)
故事的主人公叫尹嘉銓,是位道學先生,講《朱子集注》,極負盛名,官做得也不小,大理寺卿,相當於最高法院,或司法部的長官,熬到這個位置上,也就可以了。人就是這樣:沒有錢的時候,物質**特彆強烈;有了錢以後,權力**就會上升;而在官癮、錢癮都滿足以後,求名的**就會濃厚得可怕。
沒名者求名若渴,有名者求名更熱,名小者求得大名,名大者與人比名,名不怕多,就怕不名,名上加名,最好是舉世聞名。按說,一個人當上了皇帝,譬如楊廣,應該是得到了名欲的最大滿足吧?不,他對大臣楊素說,我的駢體文,四六句,也是滿朝第一,當仁不讓的。由此看來,名是一個無底洞,永遠也填不滿的。
小孩子人來瘋,希望大人注意他,恐怕是初級階段的求名。所以,成年人的人來瘋,或顛三倒四,裝瘋賣傻;或出出洋相,唱唱反調;或怪叫兩聲,仰天大吼;或故作謬論,語出驚人,都是為了求名,自己炒作自己,而企圖引起別人的注意。
這是一點也不必大驚小怪的,至少在文壇,大家早就司空見慣的了。
尹嘉銓已經離休回到老家河北博野,做一名體面的鄉紳了。論理,享他老太爺的清福吧!不,他不大甘於寂寞,因為「名」這個東西,如同海洛因,染上了就沒救,一生一世也擺脫不了,乃至死了以後,墓志銘怎麼寫,都是要斟酌再三的。所以,尹老先生想出來向乾隆為他父親請謚,就是名欲才弄得不安分起來的。時下,我們看到,作品是放在頭條,還是放在二條,是得正式獎,還是提名獎;評級為一級二級,還是一級半,或二點五級;在悼詞里,是「堅強的」,還是「堅定的」;是「久經考驗的」,還是「忠誠的」,一個個都會寸土,必爭,寸步不讓地討價還價,爭得面紅耳赤的。看來,這是「名」之酷愛者的古今同好了。
魯迅先生寫道:「乾隆四十六年,他已經致仕回家了,但真所謂『及其老也,戒之在得』罷,雖然欲得的乃是『名』,也還是一樣的招了大禍。」
「戒之在得」,說來容易,做到卻難。近年來,文壇上有那麼幾個人,說寫得不那麼太壞,可以,但絕說不上寫得很好。
能力有大小,才華有高低,這本也無礙,誰也沒規定凡寫,必傳世,必不朽,方算。但這些人常常「功夫在詩外」,非要在書齋外面奔走競逐,非要跑到腳後跟不落地,謀一個什麼頭銜。
好像有了這頂桂冠,立刻那作品像鍍了層金似的,就能洛陽紙貴了。其實,作家水準如何,學養怎樣,能吃幾碗乾飯,是個什麼量級,一天看不清楚,兩天弄不明白,天長日久,總也**不離十吧。
即使封為作家之王,作家之帝,又如何,能改變他們先前說不定是草包的實質吧?牆上蘆葦,山間竹筍,**早就嘲笑過的,但笑者自笑,撈者照撈,他們偏要頂這尊桂冠,贏這份虛名。有時不禁替他們設想,深夜捫心,會不生出「所為何來」的感嘆嗎?但這等人,永遠感覺良好,或者永遠感覺麻木,用熱水燙燙那腫脹的腳後跟,第二天繼續追名逐利,絕不嫌累的。
由此也可資證尹嘉銓為名所誘,為名所驅,竟敢做出令乾隆爺都大為光火的事,也就不奇怪了。
公元1781年4月,乾隆西巡五台山駐蹕保定時,在籍致仕的這位前大理寺卿,按捺不住他的人來瘋了。當然,這樣的接駕盛典,他這個侍候過乾隆的大臣,怎麼能缺席呢?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向北眺望,會不會從大路上飛來一匹快馬,泰聖旨,傳召老臣尹嘉銓入覲。他後來才明白,保定府、直隸省的現任官員,才不願意他老人家出現,而分去一份聖眷皇恩呢!
這也是所有冀圖固寵的臣下,希望皇帝的眼睛只看到他一個人的自私心理。這位道學先生,站在路口,左望不來,右望不到,真是心急如焚啊!
人來瘋,是一種容易成癮的病。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作家也上了報紙的娛樂新聞版,在報屁股上,男女文人與歌星、影星擠在一起,頻頻出鏡,常常亮相,成為大眾傳媒的主角,就是因為癮在驅動著。有的作家,天下何人不識君,已經相當知名了,還嫌不足,還要與黨羽們,三日一新聞,五日一消息地炒作。因為,人來瘋成癮之後,最怕偃旗息鼓,最怕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