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許茂和他的女兒們(1)
其實,許茂大爺這天清早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出來揀狗糞。——他正在生四姑娘的氣哩!
再過半個月就滿六十五歲的許茂老漢,高個子,寬肩膀,面目嚴厲。他已經到了那種享受庄稼人榮譽的年歲。這一輩子他養了九個女兒,有些頑皮小青年背地裡稱他做「女兒國國王」,可誰也不敢當面這樣稱呼他。多年來,他是以自己勤勞、儉省的美德深受一般庄稼人敬重的。單看那一座帶石頭院牆的三合頭草房大院,就很有點與眾不同的氣派,寬敞、明亮。這正是他自合作化以後逐年辛勤勞動的見證。當年女兒們在家的時候,依著各自的愛好種在院壩里的花草樹木,如今雖然她們大都離開了這座院子,卻還照樣的一年四季輪換著開花。院子里雞鴨成群。豬羊滿圈,誰見了都會說老漢的日子過得不錯。
清早,許茂老漢剛剛跨出房門,便看見四女兒從外面搬了許多石頭進來,在院子西牆角上那間堆放茅柴用的孤零零的小屋屋檐下,已經壘起了一個小小的灶頭。機敏的老漢眉毛霍地抖動了一下,站在自己高高的階沿石上,厲聲問:「咋個?你……壘起那些石頭幹啥子?」
四姑娘轉過臉來,一對大眼睛閃著幾分憂鬱的光,對老人賠笑道:「爹,我正要給你說呢,我……不走……」
老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啥?」
「不走了。」四姑娘直起腰來,向老漢走近兩步,拍打拍打懷裡的泥土,淌著汗的瓜子臉上現出紅暈:「我想了這幾天,實在是不走的好。」
「你說啥?」老漢像突然遭了雷轟,直氣得橫眉豎眼,跳起腳吼道:「胡說,哪有這樣撇脫!哼,哼!」他氣得鼻子打響,說不下去了。
老漢本來就極不贊同四姑娘的離婚。在他看來,鄭百如是個大幹部,在葫蘆壩上掌著實權,那是惹不得的,撕破臉皮更不划算。偏偏公社的婦女主任竟然給予支持,法院也批准了,雖然向來注重面子的老漢,總認為這是件丟人現眼的事,卻也不敢阻攔。離婚以後,公社又同意四姑娘搬回這個早已沒娘的「娘家」來住,老漢心上就像頂著一根棒槌,很不順心,成天黑著一張臉。直到兩個多月前,居住在本隊的三女婿羅祖華受三姑娘之命,在耳鼓山上托親戚給四姑娘找到了一個可以落腳的人戶,前不久老漢又親自上耳鼓山走了一遭,得出了結論:「可以。」答應了那個中年喪妻的男子,在他做生的那天下山來,以便當著他的全體女兒、女婿和親戚們,正式把親事確定下來,並擇定一個就近的日子成婚,把四姑娘送上山去。他這一年來的不舒心,才覺得輕鬆了一點。可是,事到臨頭,四姑娘公然宣布「不走了」,真是鬼迷心竅!老漢簡直忍受不了啦!
「你老人家莫生氣啊!……」四姑娘見老漢馬起臉不說話,凄然說,「請你老人家看我娘的名下,撥給我這間破屋。……我一輩子就在這兒,做些吃些。我能做。再苦再累我不怕……」說著,垂下了她那好看的長睫毛,積蓄多日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滾過臉頰。
「爹,吃飯啦!」老九許琴從灶屋裡出來招呼。老漢仍然在很響地噴著鼻子,嚇了她一跳。她走到四姐身邊,四姐扶著那間破屋小門框,頭埋在手腕子里,低聲抽泣。九姑娘愣愣地站了一陣,眉毛不由得皺了起來。
茫茫大霧飄過來了。草房的屋檐上,忍冬樹的葉片上掛滿了的水珠兒,在悄悄地滴著;幾樹臘梅含苞待放,每一個生機勃勃的花骨朵兒都掛著顆顆晶瑩的露珠。葫蘆壩上的濃霧啊,你能說清四姑娘何以做出這樣一個令老漢生氣的決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