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我們的戰鬥生活像詩篇(5)
後來姐姐被大人打撈起來,她手裡攥著絨線團,本來就繞得鬆鬆的絨線團,被水一泡,就徹底地鬆散開來了,裡邊露出一張摺疊得很小很小的紙頭,差不多只有大人的指甲那麼大,因為被絨線繞著,絨線濕了,紙頭卻沒有濕。妹妹慢慢地將這張紙頭展開來,竟是一張紙幣。只是這張紙幣肯定不是媽媽一直在追查的那張綠色的兩元錢,因為那張綠色的兩元的錢是我偷的,而且早就被我藏起來了。你們已經知道了,我是這個家裡的老二,我就是「妹妹」。
那一天媽媽瘋了,她沒有參加勞動,也沒有去開會,而是一直躲在五七幹校的床上,她放下蚊帳,兩隻手緊緊地揪住帳子的門縫,不斷地說,我是日本特務,我是日本特務,我是日本特務。媽媽的同事說,馮同志,你出來吧,沒有人說你是日本特務。但是媽媽始終沒有出來。
姐姐的死訊正走在去往五七幹校的路上。
後記:媽媽的瘋其實是有預兆的,只是那時候我們還小,看不出來,婆婆也許是有感覺的,可是婆婆被便秘折磨得痛苦不堪,生不如死,許多事就被忽略了。
媽媽從來都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媽媽,她看我們的目光從來都是那麼的慈祥溫和。可是那一段日子,媽媽把我們當成了她的敵人,她用尖刻的、警覺的、甚至仇恨的眼光盯著我們,使我們不寒而慄。她不折不撓地和我們作鬥爭,尤其是和姐姐鬥智斗勇,她還其樂無窮,這肯定就是媽媽瘋的預兆。但是媽媽真正的預兆還不在這裡,其實那天晚上,抽屜里丟失的不止是一張綠色的兩元的錢,還丟了一張黃色的五元錢和一張紅色的一元錢。也不用猜了,五元的錢是姐姐偷的,一元的錢是小妹妹偷的,我們連偷錢也都按照年齡的大小順下來,真是人有多大膽有多大。
姐姐的五元錢早在媽媽搜查的日子裡就已經花掉了,但她仍然沒有獨自一人花這筆錢,她已經不敢帶上妹妹小妹妹或者帶上其他任何一個小孩,她帶上了院子里那位孤老奶奶,她陪著孤老奶奶上公周,下館子,給孤老奶奶買了一頂絨線帽子,老奶奶後來說,可憐的姐姐,她自己就吃了一包龍蝦片。姐姐其實最喜歡吃雪糕,但是媽媽關照過她,月經來的時候,不能吃涼的。
那一陣我在專心地做一件事,把我收集的許多煙殼紙,一張一張地粘到一本書上,不而喻,我是為了藏我偷的那兩元錢。我的行動引起了姐姐的懷疑,她問我,你為什麼要把煙殼紙粘到書上,我說,怕人家偷,粘上去人家就偷不掉了。姐姐比我看得遠,她說,要是想偷,乾脆連一本書都偷掉。我把兩元錢粘在其中的一張煙殼紙下面,我相信誰也不會現這個秘密。可是後來我始終沒有找到它,我把粘到書上的煙殼紙,一張一張地揭下來,最終也沒有看到它。我知道,是姐姐拿走了。
蛆姐已經去世好多年了,這件事是死無對證的,請姐姐原諒我,但我知道是你拿的。小妹妹雖然會把一塊錢繞在絨線圈裡,但她不會偷我的錢,她很怕我。一直到現在,她已經很著名了,看見我還是有點畏畏縮縮的,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和我當檢查官沒有關係,她從小就是這樣,這是與生俱來的。雖然我比她大三歲,姐姐比她大六歲,但她不怕姐姐卻怕我。小妹妹後來進了演藝圈,她演了很多角色,成為實力派演員,也就是大家所說的,演什麼像什麼。一轉眼她也四十齣頭了,她說,剩下來的時間,我要找一個製片人,請他做一個片子《我的媽媽》,我演媽媽。四十歲的小妹妹,和四十歲的媽媽,簡直就是同一個人。我的外甥女今年十四歲,和我十四歲的姐姐一樣大。
媽媽後來寫了《幹校日記》,看了媽媽的日記,我才知道,那時候媽媽為什麼忽然對錢摳得那麼緊,媽媽寫道:「我那時候,一心想買一條羊絨披巾送給工宣隊長的太太,這條披巾要花去我整整兩個月的工資,我決心從全家人的嘴裡摳出來,我對孩子很苛刻,我老是懷疑她們偷我的錢,老是翻她們的皮夾子,我甚至對自己的母親也很苛刻,她買兩個開塞露我都要叫她報賬,我到底是湊夠了那筆錢,可是我到底沒有買成羊絨披巾,因為我瘋了。」
(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