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北國草 卷頭語(1)
這部長篇小說的誕生,有著它十分坎坷的歷程。***如果把它比作嬰兒的話,作者是經歷了長期的陣痛才把它生下來的。我這樣寫,絕非故作聳人聽聞之談,實因它和我一起經歷了時代的磨難,致使它到今天才能分娩。
五十年代中期,在新中國歷史的晨鐘聲中,我曾兩次奔赴北大荒,和全國第一支拓荒者的隊伍——北京青年志願墾荒隊,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上,同吃一口鍋里的苞米粒飯,同在一頂茅屋裡的大炕上滾。我愛上了這茫茫草原,並和那些充滿獻身精神的年輕人,成為知心的朋友。從這時起,我就立下了描寫拓荒者艱苦創業生活的宏願。為此,我拄著一根防狼棍子,在長滿齊腰高野草的荒原上奔走,相繼訪問了天津和哈爾濱青年墾荒隊。當我帶著北國霜塵回到北京,伏案準備寫這部小說時,人所共知的那場一九五七年的政治旋風,捲走了我手中那支筆。
在那漫長的改造生涯中,最初,我曾一度放棄了寫這部小說的意念。但是那些拓荒者的音容笑貌,像影子一樣,緊緊地跟隨著我,甚至在夢中,也不止一次地出現過那開滿野花的荒原——我真是欲罷而不能了。我再次下了決心,一定要把那些和我魂牽夢縈的同時代人寫出來,以了卻我的夙願。可是怎麼寫呢?當時正處在「大躍進」的年代,我和我的許多「同類」,在京西一個山溝溝里,干著蓋療養院的「贖罪」勞動:白天,掄著鐵鎚開山破石;晚上,還要挑燈夜戰到更深。一天的勞動之後,渾身就像散了骨架一般,哪兒還有提筆寫作的精力呢?!即便是產生了強烈的創作衝動,手也難以伸出被窩;因為我們住的帳篷,在嚴冬時節不生爐火,因而無法把自己想寫的東西變成文字。沒有辦法,只好靠每月的四天公休,返回京城休息時晝夜進行筆耕。雖然,這對於自己是過於嚴酷了,但思想沉湎於北大荒的沃土之中,對自己倒也是苦中有樂。
小說初稿的進展是神速的。我把它命名為《第一片黑土》。按說,我嘔心瀝血地寫這部同時代人開拓北大荒的小說,雖然說不上是積極表現,也決非一種「反改造」的行為吧!但是在一九五九年反「右傾」運動開始之後,因為我向黨「交心」時談及了對反「右派」及「大躍進」的真實看法,於是我寫這部充滿獻身精神的小說,亦被視為反黨的行為,寫進了送我去勞動教養的「結論」之中。機關保衛部門對我進行了查抄。幾年後,勞改單位將這部長篇手稿退還給我,上面雖然批註著「小說沒現問題」的字樣,但結論卻不能更改——我為寫它負荊戴冠,因而這部小說的分娩是帶著時代的血痕的。
不管怎麼說,小說手稿是退給我了;這對於身陷囹圄的我來說,是個最大的安慰。我借著勞改隊休假之際,把手稿帶到家中叮囑我母親。家中什麼東西都可不要,千萬不能把這部二十七萬字的稿子給丟掉。到了「史無前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年代,我的這部手稿到底還是和我的藏書,一塊化成了紙灰,飛上了九天。
惋惜是沒有一點用處的。當一九七九年黨召回她蒙冤的兒女后,我當即回升了重寫這部長篇的力量。當時正值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夕,國家百廢待興,迫於革命良知,我暫時把這部長篇小說的寫作設想放下,而投入了「反思文學」的創作。但在寫《大牆下的紅玉蘭》、《泥濘》等中篇小說的同時,開始了《北國草》的重新構思。因為時代向前跨越了近三十年,重寫五十年代拓荒者生活的小說,既有一個站在歷史高度剖析生活的問題,又有一個歷史感和時代感融合的問題。當初,楊華、徐世華等青年朋友,在荒地上翻起第一犁黑土的地方,現在已經成為擁有四十八萬畝土地、每年上繳國家七八千萬斤糧食的寶地;小夥子楊華從一個墾荒隊隊長,已經變成一個國營農場的副場長;姑娘徐世華,經歷了北大荒的生活磨鍊,已經成為**黑龍江省省委委員。我該用多大的篇幅,才能把這些生活的巨變描繪出來呢?這時,當年的墾荒隊員——現在的機械修理能手杜啟,從北大荒來北京探親,特意來家裡看望我。他建議我著重描寫他們初到北大荒時的創業艱辛,刻畫出五十年代青年人的精神風采。他的話對我很有啟迪,我決定把作品的立腳點放在八十年代,把視線的焦點對準五十年代,力求使這部長篇小說既有歷史感,又具有新時期的特色——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是寫給當代青年朋友們看的,不注意到這一因素,作品將會為之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