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桑那高地的太陽 1(3)
趙隊長在站部門口兩條疙疙楞楞的階沿石上站著,身後還站著兩個政法股的助理員。***其中一位,背著支步槍。趙長泰看到謝平從馬背上被顛下來了,但沒去攙他。等青年班女生組組長裴靜靜和班裡年歲最大的馬連成等人忙去扶起謝平后,才對政法股兩位助理員中那位不背長槍的說了聲:「我去跟謝平打聲招呼,啊?」也沒等那位頗有些尷尬的助理員表示點啥,便照直走了過去。
人們完全被這意外的事件震懾住了,惶惶地懷著某種驚恐,同時又潛意識地慶幸自己沒犯到政法股手裡。有人在小聲嘆息,惟有一坨子人聲息全無地沉默著,他們便是青年班幾十個娃子。
「你答應那個張萬鵬去場部了?」趙隊長問謝平。雖然有站部辦公室透出的那點昏黃的馬燈光,還有雪地的一些反光,謝平還是看不清趙隊長臉上細微的表。也許是陰影太重的緣故,他覺得他雙頰下陷得厲害,黑胡茬恁長,使不見他才兩天一個夜晚的謝平覺著在這段時間裡他已瘦去好些。還沒給戴銬子,但也沒戴手套,兩片大手就那麼光著,垂耷在腿的兩旁,一隻手裡還抓著他那頂黑布面尖頂的狗皮帽。薄薄的大嘴虛開,露出很長而又很不整齊的牙齒。牙根根腳里都讓煙油漬黑了。問完話,嘴唇依然翕張著,微微尖嘬起上嘴唇,那樣專註地盯著謝平,等回話。
謝平只是沉默,開不了口。他心裡亂極了,他只想知道,眼面前正在生的到底是怎麼一回子事,但這會兒又能問誰?
趙長泰也沒再追問。為了避免這一時沉寂給所有在場人帶來的緊張、難堪和不安,他斜過眼去看看在人堆前頭嚶嚶哭泣著的老婆渭貞和八歲的大女兒。十歲的大兒子建國臉色煞白,懂事地攙扶住他媽。這麼冷的夜晚,搶出門來送他,建國他卻只穿著件夾襖和一條破單褲,拖著一雙並不配對的舊棉鞋,瞪大的眼睛里流露著恁些跟他年齡不相稱的憂鬱和困惑。趙長泰早就跟渭貞商量過,再咋地吧,也得給兒子買雙囫圇鞋了。雖說十歲還不能正經算個人,但也畢竟十歲了,在子女校大小還是個少先隊的幹部,老讓孩子趿著爹或媽的舊棉鞋過冬,也實在叫孩子在同學老師跟前掛不住臉。孩子自己也說過:「媽,下一回食堂里分大肉,我那一份就別領了。看到明年能湊夠雙跑鞋錢不。給我買雙白的……穿雙氈襪也能過冬。官的!不信,你試試!」啊!白跑鞋。兒子,我對不住你……
趙長泰再回頭看看青年班的丫頭小子們,歉疚地笑笑,並用他乾裂的嵌著許多油泥的大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瘦臉,嘆口氣。青年班的那一幫子卻把頭都低了下去,彷彿立馬要被押走的是他們而不是他。這使他的背好像突然羅鍋了,隨著一陣痛絕的戰慄,他臉頰微微抽動起來,整個身子不易被人察覺地晃動了一下,一陣哽咽從胸膈底里湧來。為了壓住它,他擰轉頭,恰巧遇見謝平正凝對住他的視線。謝平見趙隊長回過頭來了,忙向他伸過只手去,趙隊長卻沒對應地伸手。政法股的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腳凍得也實在難受。因為坐吉普車來的,都沒穿氈筒。有一位的翻毛皮鞋裡甚至都沒穿氈襪,只好在一旁直跺腳。礙著趙長泰這麼個老熟人的面子,他們又不便緊著催,就故意跺得背上的長槍在大腿根上磕碰,響出許多串哐啷哐啷,去提醒老趙。這些,趙長泰心裡自然有數。他再沒說話,只是去重重地拍了拍謝平的肩頭,又看了他一眼,而後一低頭,從人群閃出的那條夾道里朝吉普車走去。上了車,他們才給他上了銬子。謝平忙摘下自己那副黃軍布里的連袖長皮手套,撂給計鎮華,叫他趕快跑去交給趙隊長。
人群漸漸散去,惟獨青年班的人還呆站在黑魆魆冷颼颼的天底下,雪光所反映出來的林帶猶如一堵厚重的獄牆。站長教導員勸青年班的人回屋去歇著。謝平要帶鎮華、靜靜和班裡的幾個團員去趙隊長家安慰渭貞嫂。教導員把他拉到一旁,埋怨了他幾句:「你已經是場部的人了,咋恁不注意影響?渭貞的工作,我們站領導會出面去做的,你還是把你那一夥伙安頓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