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當初怎麼不敢呢
在暖黃的光線下,白舒童展開了書信,開頭是對方驚喜而意外的問候,他們沒想到會從遙遠的東方收到一封滿是思念之情的信件。
回信人是美國西部的一家洗衣店老闆,稱呼了阿英嬸的丈夫,也就是阿石,叫做papa。
「爸爸?」
「是。」
這詞幾乎同中文一樣,不太會有其他的歧義。
白舒童大略地看了下後頭的信里,都是那麼稱呼,她徐徐而念下,這十來頁信紙的內容,對方應該是知道飄了大半年的信件對於中國這個地方,一個阿英嬸的女士的意義非凡,所以回信寫得也詳盡,幾乎將阿石叔到了美國后的一切都說明了。
「爸爸從中國到美國時,加州還有豐富的金礦石資源,起初真如報紙所說的,只要進到礦里,滿眼金燦,隨手一挖都是金塊,更是連附近的河流里都能篩出金子來。但好景不長,淘金熱越來越畸形,政府也沒管束,聞聲而至的想一夜暴富的發財客越來越多,礦產越來越稀缺,加州本地人就開始抱團,排擠外籍淘金客,甚至每月加收20元的淘金稅。爸爸才來兩三個月,淘金熱潮已經退去,也無法負擔那麼高的稅額。他沒賺到回去的路費,帶他過來的湯姆先生碰上了經濟危機也不管他們,礦場轉了出去,隨著他們自生自滅,承諾著一年讓他們回一趟中國的事也不再作數。爸爸兢兢業業,盼著將路費賺到了,回家去,可到了加州半年,排華團體暴亂,住的地方沒了,食物也被搶走,又差點在暴動里被打死。」
......
阿布也跟著一字字翻成了彝族話,說給阿英嬸聽,阿英嬸邊聽,邊沉了眼眸,手顫了,屋內的燭火在她的手心裡滅了一半。
雷聲在外頭轟隆隆響,閃電破天際。
她聽到最後一句,眼眶裡滿滿的淚,終於,掛不住滴了下來,又用著滿是歲月摺痕的手背擦過臉龐。
她一張臉皮膚光滑,不難看出年輕時應該是張光潤明媚的娃娃臉,不負當時村寨里第一美人的稱號,但是她的手卻截然相反,粗糙,生著結和繭,其中一指還歪了方向,骨頭錯了位,看著讓人觸目。
常年的勞作,再加上一個人在寨子里扛著家,她背脊都是彎的。
艱辛可知。
而在另一處,大洋彼岸,她的丈夫,同樣好不到哪裡去,在異國他鄉無依無靠的奮鬥遊子滿是心酸,無人可傾訴,到處被人欺凌。
阿英嬸抹掉了眼淚說了句話,阿布轉頭問白舒童,「阿英嬸問,那後來呢,活下來了嗎?」
她著急問。
白舒童趕緊往下又看,屏了氣息,也跟著急,「礦場老闆沒有得到很好的收益,不願意花大價錢救治他們。他們也沒有和白人一樣享有醫療保障,死傷無數,很多人無辜殞命。爸爸命硬,在災難中活了下來,後來又被礦場主轉包給了鐵路公司,他們又不得不以低價錢高勞力在沙漠里修建太平洋鐵路。1867年,爸爸他們前往了內華達地區,施工遭遇了暴雪,營地被大雪覆蓋,爸爸被埋,被工友挖了四個小時才帶了出來,可從此也落下了病,常年病咳,后又染了肺病。」
往下看了三行,白舒童下意識地先看了阿英嬸一眼,也看了阿布一眼。
信的後半,變得不一樣了。
「可所幸,爸爸在那艱難的時刻,遇上了天使,兩人相互扶持著走了出來,走出了時代的苦難。抱歉,我說的天使,是媽媽,媽媽是中央鐵路公司的員工,為受難的爸爸他們申請了救助,為他們發聲,在夜以繼日的照顧下,對他產生了感情。後來,為了幫他獲得更好的醫療,她和他結婚了,並且幫他移民,才讓爸爸艱苦的前半生得以終結。我知道,提起媽媽,提起結婚,這有些冒昧,也知道對於苦苦等候了許久的人有點唐突和冒犯,但如果不說,就又無法交代爸爸後來的轉機,而不得不提。」
阿布聞言,神情頓了,嘴邊的翻譯也停了下來。
三個人的表情都無法言說,互相看了對方,停了好半響。
阿英嬸見停頓就問,怎麼了。
很是心焦。
小方看向阿布,無法對等待了六十多年的人說半句殘忍的話,提議,「你就同阿英嬸說,他碰上了個好人救助了他,就行。」
阿布嘆了氣,也是如此打算,因為說謊而不敢看阿英嬸的眼,只麻木地重新和阿英嬸翻譯,但是這種磨人的停頓,讓阿英嬸以為是不好的消息,心都提了起來,她也一直和阿布強調。
「我沒事的,等了那麼多年了,無論是他安安穩穩活下來,還是已經過世,我都能接受的。」
「我年紀都那麼大了,經過那麼多風雨,有什麼事情會看不開呢。」
更何況,在這七十多年的歲月里,她早已經做了無數次他已經不在人世才不回來的心理建設,沒有什麼是不能接受。
「後來的爸爸和媽媽一起開了間洗衣店,日子也逐漸安穩,爸爸有嘗試要回中國,也試著托回去的工友打探家裡消息,但是他身體原因不能上渡船遠行長達百天,後來又有了我們......而那些回了國的人又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去總是沒了影,也從沒回信。爸爸經常徘徊在郵局等著信,就這麼過了一年又一年,到了父親十年前去世了,信都沒來,他也一直沒有了結這個心愿,接不到他口中的阿英阿姨。所以,我們很高興也很驚喜在他的忌日前,收到了你們的來信,我們會帶到公墓上給他,爸爸在天堂收到回信肯定會高興,也願上帝保佑我們遠方的親人——阿英阿姨。如果可以,希望還能收到你們的回信,我們也想知道關於爸爸過往的一切。如果可行,我們也想到神秘的東方去,尋找我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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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信附上的是,阿石叔在加州落地生根后,種下的梧桐樹的葉子,葉子枯黃風乾后,做成了只剩脈絡的信箋。
阿布告訴了阿英嬸的版本同白舒童說的有些不一樣,「阿石叔在逃出了雪難后,身體不好,無法回國。他多番打探你的消息,想帶你去美國,但是信寄出來了,還託了回來的工友帶錢回來,但你好像都沒收到。十年前,阿石叔肺病嚴重,去世了。」阿布哽咽了下,又趕緊說,「這是他想念你,而種下的梧桐樹葉子。他留下了一間洗衣店,那繼承人將葉子寄過來了。」
阿英嬸聽了阿石叔在美國的跌宕遭遇,聽到了十年前他去世,她本來哭著,摩挲起葉片子,卻也浮了笑,蒼白的眼裡有往昔痕,有几絲造化弄人的無奈,說,「他老是說他得比我早死,不能看著我守寡去嫁別人,還真的是應了他的話了,還真的比我早去了。阿石他也活到了快七十歲才走的,一個人在異國他鄉的,也不容易了。應該這些年都很辛苦吧。」
她又問,「在醫院裡,他一個人,沒人陪他嗎?」
信里也沒交代住院的事,阿布隨口而說,「有的,也就是後來繼承洗衣店的那人,阿石叔將他認做兒子,他陪著阿石叔在醫院直到過世的。」
阿英嬸微微頷首,像是聽到有人陪阿石叔,他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奔赴死亡的,而寬了心。
甚至還搖搖頭,可惜地說了,「要是我勇敢點,能去美國找他就好了,也不至於白白蹉跎了那麼些年,沒能陪他。」
「我當初怎麼不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