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老房子(1)
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腳在短暫的夏天散著甘甜的朽腐味,地板上滿是過去日子的灰燼,牆角長滿白傘黑褶的菌子。***晚上,風穿行於寬大的帶雕花木欄杆的走廊上,嗚嗚作響,聽見的人說那是女人難產時的呻吟。不知由於什麼緣故,老房子主人家到了四代前往下都是獨子單傳,每個媳婦非得難產三次方能順產下一個聰穎過人的男孩。總之,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廢墟上,白瑪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個骨質疏鬆的夢境一樣靜靜聳立。井台的石板被太陽烤裂了,裂紋中躥出大叢大叢葉片油黑肥厚的蕁麻與牛蒡,院子空空蕩蕩,浮泛的泥土上滿布夜露砸出的小圓點。
莫多仁欽從院門旁的小木房子里出來,費勁地敞開院門。門前那空蕩蕩的驛道日漸荒蕪,太陽已經晒乾了露水。這是土司外出冶遊或獵鹿歸家的時候了。木門沉重地咿呀了一聲。莫多仁欽想起夢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葉子覆蓋在他眼皮上,果然就感到長年害著火眼的眼睛清涼了許多。他甚至看清了一隻懸在絲上下垂的小蜘蛛,看清了一隊黑甲蟲般的卡車無聲地穿過亞夏山口。他折回身,像是要感謝故主靈魂對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但膝關節僵硬,更主要的是:他驚奇地覺一夜之間已忘記了主人原先卧房的窗戶。老房子每層九個窗戶,四層三十六扇窗戶。主人的窗子是順牆角起數的第二個,但不知從左還是從右,也不知是從上數的兩層還是從下數的兩層。他垂頭摸摸氆氌袍子上一層十分細膩的塵土。
「一百零八歲了,你。」
他一張口講話,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錢鑲的那副假牙就掉下來,落在腳前的草地上。不能確切記憶的是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個人推開沉重的木門。他想問:「誰?」但閉合太久的嘴不能立即開啟,就連唆使看門狗那種聲音也不能順暢出,一團灼熱的東西上到喉頭,又咕嚕一聲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欽,你還認識我嗎?」那人嗓門很高,他一開口,爬滿粉紅色苔蘚的院牆一角就倒塌了。
「不認識了?」
「咕嚕。」
「到底認不認識?」
「咕嚕。」
他記得那個人穿一雙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枝閃著烤藍的嶄新的獵槍。他還記得那人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框,突然回身說:「你看,你看,幾年前你的主人寄了一封信給他女人,我從區里郵局取了就忘記了,給你。」
莫多仁欽接過那牛皮紙信封,順手塞進氈帽翻邊的夾縫裡。他想起謝世許久的女主人,那人跨出門后,他想叫淚水流出來,但淚泉已經幹了,眼病也就從那時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許久沒給太太換上新的窗紙了。想起這事,他才進入老房子,手邊找不到新的窗紙,莫多仁欽只是獃獃站在窗前,看到破爛窗紙的縫隙后飄蕩一朵雲,就揚揚眉毛走過塵土飄浮的走廊。人們把什麼都搬空了。當初寨子里的人們循著新有的嗡嗡的汽車聲遷往公路邊上,他們搬空了自己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房子。太太說讓他們搬吧,不然他們會打死你。太太坐在他小屋的門檻上,臉色慘白目光卻異常地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頭的手,他興奮得一身變熱又變涼,白瑪土司家也只有他一個門房被太太攥著手,何況太太厚呢的百褶長裙就籠在他小屋那光可鑒人的門檻上。這事生前好幾年,老土司茸珍就死了。新土司在內地念過漢文中學,聽到解放軍將要進山的消息,就帶上若干金條和銀元寶接著上內地念書去了。
以後的事要說簡單也非常簡單。
土司太太後來被先解放軍進山的胡宗南潰軍**。她來到這裡不到兩年土司就走了。她是草原上一個土千戶的女兒,她來自一個有三十六戶人、八百牛三百羊的游牧部落。那天,莫多仁欽聽到二樓左手盡頭的房子里傳出似哭似笑的尖厲的叫聲,那聲音撕裂了雪白漂亮的窗戶紙,莫多仁欽看著樓梯的踏板在腳下像風車葉子一樣飛速翻動,看到撲在太太身上用勁的軍官緊繃的背部軟下去,並慢慢流出鮮血,他一生只三次嗅到過人血的臭味,血浸過掉在地上的長刀,受到門檻的阻滯才漸漸盈積。他看到門口出現那隻黑洞洞的槍管,把他引向一種難測的恐怖之中,太太從容自如地站到那笨重的沒有擋頭的床上,脫去坎肩、暗紅色的燈芯絨夾襖、白府綢小衣,最後是那已被撕裂的長裙滑過寬大的髖骨。風洞穿窗紙新綻的裂縫,出蒼蠅振翅那種聲響。血腥氣和陽光在這個女人身體上塗抹的金光充滿了這個房間。太太對他笑笑。士兵指指地下的屍體,動動槍尖,他把那具死屍拖出房間。這時,莫多仁欽想是看見了一堆土灰色的布片掩去那女人光潔的**。在一聲聲粗重的喘息中,居然傳來女人縱的呻吟。他拖著那死屍穿過走廊,把死屍掀進樓梯后的黑暗裡。腦袋越脹越大,越脹越大,終於在他一聲大叫中炸開了,是太太用一根浸透了冰水的帶子使他的頭顱恢復了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