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老房子(2)
想是那聲大叫把頭顱震裂的緣故吧,夜裡太太把他放到那張床上,他並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太太在那事後並沒有穿好衣裳,她一抖身上的毛毯就赤條條地和他躺在一起,然後同一張毯子蓋在了土司太太和門房身上。那夜,他半睡半醒,恍惚中老是聽到一種紅色或無色的液體像女人的哭聲一樣淅淅瀝瀝。
太太俯身對他說:「有了的娃娃是你的娃娃。」她的**垂到他下巴上。莫多仁欽永遠弄不清楚是不是夢境。
「我娃娃和他媽媽早死了,在我到這老房子看門以前。」
惚恍中他果然看到很久以前已經模糊一團的時間中有一張娃娃的面孔,感到汗水使後背變得冰涼。他說:「水。」是太太臉上漸漸浮起的嫌惡神使他警醒過來,直到下樓梯時他才回想起他和太太所經歷事的全部過程。他頂上院門,在自己的小屋裡把冰涼的銅壺慢慢燒開。從此直到太太分娩他才又一次走進了那房間,是暮春時節,樓梯后那具腐爛了大半就上了凍的死屍又重新散出臭味。太太的尖叫聲使全樓所有空房間的門噼噼啪啪關上又自動開啟。
輪到她說:「水。」
第三天黎明時分,太太突然抬起頭來說:「拖娃娃的腿。」一隻沾著黑色血塊的腿從婦人兩腿中間伸出。他伸出手,惡狠狠地像抓住了殘酷捉弄人的命運一樣,太太一聲尖叫劃破了黎明那張灰色玻璃上的時間。陽光水一樣飛快流淌,不覺間就流來了黑暗,死去的婦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來。
「掌燈。」
門房點燃一小截牛油蠟燭,還把一片松明插在牆上。
「把我窗紙熏黃了,奴才。」
「我把娃娃埋了。」
「深點才好。」
「深。」
「怕狗。」
「怕人家的狗我們沒有狗了。」
太太不斷從牙縫裡噝噝地倒抽冷氣,連喝下三碗滾燙的油茶,一團紅暈浮上蒼白的臉頰。
「人哪!」他說。
太太迅疾高傲地強撐起身子:「奴才!記住是別人搶走了你的老婆孩子,還弄斷了你的腿!」她強撐起身子不讓奴才嘆息主人的命運,就如眼前這聳立在一片被世人遺忘的廢墟上的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樣。
她還說奴才用松明熏黑了她白凈的窗紙。她還說:「等主人回來,我告訴他你們待我十分周到。」
莫多仁欽喉嚨里又咕嚕一聲。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塊,一整天他都努力在口腔中把它們拼復還原。白天就這樣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時帶到口裡的泥沙,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門。他看見映著殘陽的山尖那血紅嘩啦一聲流淌下來變成液體。早晨,那血紅色重又染上山尖時,隱約傳來幾聲狗吠,老房子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戶從一片鐵灰的曙色中顯露出來。大門自己咿呀了一聲,院外流淌的霧氣無阻滯地流了進來。
一個聲音說:「老房子。」
又一個聲音:「明朝誥封的一個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代土司進城念了大學扔了一個年輕太太在這裡沒有回來。」
「聽說文化大革命自殺了。」
那兩人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聽到鞣製很好的靴幫上的皮子咕咕作響。
「但願今天運氣好。」
「阿門。」
不久他就聽到一聲沉悶的槍聲,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氣中來回激蕩。他挪到門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粘合碎裂的假牙,直到兩個獵手把一頭牡鹿扔在他腳前。
「你是誰?」他們看到這個老頭時吃了一驚。
「莫多仁欽,白瑪土司家的門房。」
「你別唬我們。那個門房害著相思病,土司太太生第二個野娃娃死了,他也死了。我們聽說過這件事。你是要飯的還是害了麻風病逃到山裡的,我們不會為難你。」
「我死了?」
「是那個看門的瘸子死了,不是你。」
他想告訴他們每年他都想替太太的卧室換上乾淨潔白的窗紙。太太來的部落有三十六戶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來下馬時他親手鋪了一長溜氈子,直穿過院子,連接院門和上樓的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