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A章(四)(1)
值班醫生進來的時候葉小娟已經躺在了床上,是她自己上床躺下的。***值班醫生是一個瘦高瘦高的年輕人,有一張白凈的臉,一雙眼睛像沒有餵飽似的,睜不大。他極力張了張眼睛,問道:「葉小娟,你感覺怎樣?」葉小娟似乎沒有反應,沒有回答。值班醫生頭低了低,看著葉小娟的臉,又問了一遍:「感覺怎麼樣?葉小娟,說話呀。」葉小娟突然坐起來了:「誰叫葉小娟?」她問值班醫生。值班醫生莫名其妙:「你不叫葉小娟?」葉小娟睜著雙眼茫然地看著值班醫生:「我這是在哪裡呀?」景解放急忙說:「在醫院。」葉小娟說:「醫院是幹啥的?是睡覺的地方?」景解放一聽,小娟好像在睡夢中,他說:「醫生問你啥,你回答啥。」葉小娟說:「醫生是幹啥的?誰是醫生?」值班醫生打了個手勢叫也小娟躺下。葉小娟沒有躺。景解放扶著葉小娟,叫她平躺在床上。葉小娟這才躺下了。值班醫生用聽診器聽了聽葉小娟的心臟,又問道:「感覺怎麼樣?」葉小娟說:「沒有感覺。」她看看景解放,又補充了一句:「不怎麼樣。」
值班醫生走出去了。景解放跟到了醫辦室。值班醫生說:「病人好像意識有障礙,明天做個腦ct再看看。你們去休息吧。」景解放說:「娃清醒了,咋會是這樣?」值班醫生說:「清醒不等於沒有疾病了。清醒不一定就比昏迷好,清醒不是康復的標誌。」景解放問值班醫生:「不會有啥危險吧?」值班醫生說:「不會的。你去休息,明天再進一步診斷。」
景解放回到病房時,葉小娟又坐在了床上。她的雙腿曲起來,下巴支在膝蓋上,她抬起眼,看了看景解放,問道:「你是誰?」景解放愕然了:「我是你景伯伯呀!」葉小娟說:「哪個景伯伯?我不認識你。」景解放說:「咋不認識?你不是在我的炮廠栽『捻子』、封口嗎?你不記得了?」葉小娟說:「不記得。沒有的事。」葉小娟的回答使景解放摸不著頭腦,這孩子咋了?昏迷了四十多天,換了個人似的。景解放有點吃驚:「你是在炮廠受了傷被我送到省城中心醫院的。」葉小娟說:「我是咋受傷的?」景解放說:「我要問你哩,你還問我?你不知道你是咋受傷的?」葉小娟說:「我沒有受傷呀!」景解放說:「你被撂翻在玉米地邊了,你不記得?」葉小娟搖搖頭。景解放一看,葉小娟好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她有十五六歲女孩兒的個頭,十七八歲大姑娘隆起的胸脯和身段,而她的智力只有二三歲——似乎連二三歲的孩子都不如。景解放說:「你睡下,天還沒有亮,再睡一會兒吧。」扶著葉小娟,叫她躺在床上。
等葉小娟睡熟以後,景解放走出了病房,下了樓。他走到住院部後邊的小花園裡,坐在了一條石凳上。一絲涼意似乎從花草的葉片上裊裊而飛,從佇立的樹木上飄落而下,他的皮膚涼涼的,心裡更涼,涼透了。景解放睡意全消,頭腦里只有葉小娟,什麼也裝不進去。葉小娟總算清醒了,清醒著的葉小娟好像在夢中,她嘴裡說出來的話如同人的夢囈,這使景解放十分蹊蹺: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值班醫生只是看了看,一時半刻也說不出原因,這使景解放憂心忡忡。他最擔心的是葉小娟由此而成為一個痴獃,這樣,孩子的一生就毀掉了,他的後半生就難以安寧了,他每天將面臨良心的譴責。他看得出,葉拴定兩口把責任全部推到他身上了,他倒不怕承擔責任,他願意承擔責任。一個不敢承擔責任的人是一個不可信賴的人,是沒有道德感的人。可是親呢?難道葉拴定兩口和葉小娟就沒有骨肉之?人不只是自私的,人為了自己的生存和利益所表現出來的殘酷無令他心寒,他曾經在電視上看到過,外省一對夫婦把十二歲病重的兒子拋棄在醫院裡不管,逃回老家的報道。這件事使他很震驚:在兒子危難時刻,父母親怎麼能夠忍心將兒子拋棄呢?葉拴定兩口和這兩個狠心的父母有什麼區別呢?葉拴定兩口已經從心理上把葉小娟剔除了,似乎葉小娟不是他們的女兒,而是他景解放的女兒。他能體諒到,這兩口來一趟省城要花費,不容易,可是,四十多天了,這兩口連一個電話也不打,一封信也不寫。他們固然貧窮,但貧窮和兒女親是兩回事。如果是生活把他們逼上了貧窮之路,但生活絕不會逼走他們心中溫馨的感的。使景解放不可容忍的是,他們竟然丟下了女兒回到了鳳山縣城,還懷疑他的為人——可是,他最終還是容忍了。假如葉小娟成了痴獃,假如葉小娟不可醫治,他就養著她,他不能丟下孩子不管。從葉小娟剛住進醫院他就給喬桂芳說過,他就是傾家蕩產也要給葉小娟治病。喬桂芳倒沒有阻攔他,喬桂芳擔心的是他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以後葉小娟依然治不好怎麼辦?他不這麼想,他只想給葉小娟治病。住了四十多天醫院,已花了五萬元。再花五萬元呢?他也不會被錢愁倒的。錢雖然是硬頭貨,但錢是人身上的垢痂,有人就有錢。十多年前,他還是個窮光蛋。文化大革命中,他曾經要過飯吃。二三月間青黃不接,挾條口袋四處借糧。一家人有一頓沒一頓的過日子。他餓得像牛一樣扒著路邊的青草吃,他照樣不是活到了今天?只要有他在,他一定要想方設法給葉小娟治好病。景解放捏弄著褲子口袋裡的那隻鞭炮,想了很多很多。作為一個男人就要敢於撐起生活的一片天空,要敢於頂天立地。假如他是一隻炮,他不能做啞炮做臭炮;要做,就要做雷子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