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2章 額爾齊斯河流域的墳墓(5)
在這裡,水到哪裡,胡楊便生長到哪裡。因此塔里木河兩岸,是兩條綠色的胡楊林帶,而人海口這地方,當年更是有著遮天蔽日的胡楊林。但是往事如煙,隨著塔里木河的斷流,隨著風沙一年一年的侵蝕,胡楊林正在大片大片地死亡。我曾經在塔中地面,見過一大片死亡的胡楊林。它們還沒有完全死亡,只是處於瀕死狀態。粗壯的樹木,奇形怪狀地仆倒一地。記得有一棵樹已經死了,但在樹身一人高的地方,卻令人感動地生出幾片綠葉。一那是柳葉,正像亞生告訴我的那樣。我還在帕米爾高原下面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深處,見過一片死亡的胡楊林。那地方叫「牙通古斯」,翻譯成漢語則叫「野豬溝」。那地方當年也許是一個水湫,但如今已經完全千涸,為四面的沙丘所包圍3那一片胡楊林,皮全部蛻了,像白骨的顏色,就連最細小的枝條也蛻成白色。
但它們仍端端地立在地上,穿行其間,給人一種世界末日般的凄涼景。我們在那死亡了的胡楊林里曾歇息過一夜。夜裡有些冷,生篝火的時候,我們折了些胡楊的細枝。這細枝就像火柴棒一樣一點就著。自然,在翌日早晨離開時我們沒有忘記用沙子將灰燼掩埋起來,因為只要有一星火星,這座「死後不倒一千年」的胡楊林,就會從地面上從此消失。但是帶給我巨大剌激的,或者說帶給我最大感動的,還是這阿拉乾的胡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有最後的兩個羅布泊人就在我身邊,充當我嚮導的緣故。中亞細亞的太陽,在正午的時候,很亮很白,亮得炫目,白得刺眼,但正午一過,太陽稍稍西斜一點,林中便昏暗了起來。有些樹木倒斃了,橫躺在那裡,你得邁過去。有些樹木雖然死了許多年了,但是還端端地立在那裡,在完成著它們早已確實的宿命。這些樹木或站或立,模樣都十分地龐大、粗糙、醜陋、可怕。那些像獅、像虎、像蟒蛇的醜陋外形,是時間的刀功,是歲月的產物。它們彷彿我們在侏羅紀公園中,看到的那些史前怪獸,或者像高燒病人在夢境中出現的令人恐怖的想像一樣。出了林子,透一口氣,向遠處望去。流動的黃沙已經將塔里木河古河道填滿,流沙呈現出一層一層的波浪那是風的形狀。遠處有些沙包那沙包也許是當年塔里木河高高的堤岸。沙包子上,偶爾會有一棵高大的胡楊,只剩下斑駁的樹身了,像某動物的生殖器一樣直翹翹地立在那裡,蒼涼,悲壯,舉目望天。作為我個人來說距離死亡大約還有一段路程的,但是在阿拉干,我看到了進程中的死亡,和死亡中的進程,包括樹,包括人,以及屬於這撥人的一個種族。當然最大的死亡還是我右手位置這個聞名遐邇的羅布泊。它就在這阿拉千的胡楊之側靜靜地躺著,完成著它滄海桑田、山谷為陵的宿命。記得我在行文的途中,曾提到阿拉干是塔里木河注入羅布泊的入海口。我在那裡令人剌眼地提到「海」這個字眼。此刻我想說的是廣海」這個字眼不是隨便提出的,因為在那遙遠的年代里,羅布泊確實是一個海。
它現在是一點水也沒有了,成為死亡之海。但是在兩千年以前,它有十萬平方公里的水面,史馬遷在《史記》里稱它「蒲昌海」。如果再要向上追溯,那麼在一億五千萬年之前的侏羅紀,它還是一個大洋,那大洋的名字叫準噶爾大洋。只是在地殼運動中,洋底拱起,水才被逼到羅布泊這一隅的。那湧起的地殼,形成一個大的盆地,這盆地因為天山山脈的隆起而分割為二。天山北麓的盆地叫準噶爾,盆地的中心包著一個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天山南麓的盆地叫塔里木,盆地的中心包著一個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有一種堅硬的、冰冷的東西,它叫時間,它在主宰著功造和毀滅。末了,關於胡楊,我還想啰嗦兩句。據說在內蒙古的額濟納旗,即古代的邊塞詩人們喜歡詠嘆的那個「居延海」,或是西夏史上那有名的「黑城」,或者再直觀一些說吧,就是2000年春夏之交的那幾次沙塵暴襲擊北京的策源地,還有少許的活著的胡楊林存在,但是我沒有去過那裡,所以不便在此饒舌。而我的不便饒舌也是有理由的,因為它們已經不是阿拉乾的胡楊了。末了,還有一點關於胡楊的知識要談,這也是熱合曼和亞生告訴我的0他們說,活著的胡楊,在整個夏天,葉子會是一神純粹的墨綠,但是等到每年的10月25日這二天,中午12點的時候,如果有太陽,好像接受到一項指令似的,所有的胡楊樹葉會在那一刻變得金碧輝煌。
2001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