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一 爸爸葬禮上的媽媽(5)
姑媽小聲提醒弟弟:「叫你媽媽。***叫!」
弟弟喉嚨乾澀,怎麼努力也不出聲音。
「叫啊!這是你媽呀!」姑媽甩著他的手。
弟弟乾脆把手別到背後,讓姑媽碰不著。
姑媽恨鐵不成鋼地跺著腳,對舒一眉抱怨:「這孩子怎麼就這麼金口難開啊。」
舒一眉轉過身,淡淡地說一句:「那就算了吧。」
姑媽回手就在弟弟手臂上擰了一把,又無奈地拍了一下他的頭。姑媽的手很大,手掌又厚,拍打人的時候很舒服。可惜姑媽的家裡不能夠收留弟弟,因為姑夫不同意。姑夫個子小,心眼兒也小,每天從早晨睜眼到晚上閉眼,心裡反來複去的就盤算一件事:今天有沒有吃虧?所以姑媽對弟弟說,不留在她家裡也好,省得姑夫往後防賊一樣地防他。
三個人一聲不響地出站台,回家。是爸爸的那個家。因為爸爸不在,短短几天已經變得空蕩、零亂、有頹敗之氣的家。
舒一眉在前,弟弟在後,姑媽夾在這一對陌生的母子之間。舒一眉穿著一件米黃色的短風衣,絲襪緊緊地裹住她圓潤的小腿,腳上的皮鞋是咖啡色,看樣子很柔軟,因為走在水泥地上沒有嗒嗒的令人厭煩的聲音。
姑媽覺得弟弟這一天的表現像個痴獃兒一樣。她生怕舒一眉誤以為弟弟真的痴獃,對弟弟的第一個印象不好,總想著要幫弟弟補救一下。在出站口,她回頭等弟弟上前,扯扯他的胳膊,小聲說:「你去,幫你媽提個包。」
弟弟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釘子一樣地固定在原地,雙腳無法動彈。
姑媽威脅他:「你十歲了,該知道懂事。」
弟弟擺出一副要原地後轉的架勢。
姑媽只好告饒:「好好,不去,不去。」
釘子鬆開,雙腳又邁上前去。穿著一雙不那麼新的三十五碼藍色旅遊鞋的腳,腳踝細細的,細得連襪子都掛不住,耷拉下來趴在鞋口,兔子的兩隻耳朵一樣忽閃忽閃,腳步卻沉重和拖沓。
姑媽小聲地嘆一口氣,自自語:「一對冤家呀!」
弟弟抬眼偷看舒一眉走路的背影,看著米黃色風衣的后擺在她的腿彎處起起落落,微風蕩漾。他心裡別彆扭扭地念著兩個字:媽媽。
墓地里的褐色爬蟲經過緊急磋商,確定了下一步的行動:繞過眼前高高的木牆,尋找一個繼續前行的方向。
於是,它們的兩條觸鬚揚起來,前後左右地搖晃轉動,試圖在短暫的時間中製造出一個具有雷達效果的磁場,從而決定自己選擇往左還是往右的道路。
其實原地後轉才是最好的選擇,它們為什麼沒有想到呢?是因為它們沒有脖子,所以腦袋無法轉動,眼睛只能夠看到前方嗎?應該幫幫它們。可憐的小蟲子,當了這許多人的面,找不到一條可以走過去的路,多麼難為!
弟弟再沒有多想,果斷地從人群中擠上前去。先是移動了一隻腳,插進前方兩個大人的空隙之間。憑著這兩個人身上濃重的煙味,他認出他們是爸爸單位的同事,劉叔和楊叔。接著弟弟扁過身子,吸起肚皮,又移動了另外一隻腳,將空隙擠開,身子插進去。他感覺劉叔不耐煩地動了一下胳膊,好像要罵人的樣子,一低頭看到是弟弟,才沒有火。弟弟趁機超越他的身軀,又走了一步,在稍前一點的位置上站穩。
有什麼東西,柔軟又帶點堅硬,觸碰在弟弟的肩頭。與此同時,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有點像甜橙切開之後指尖留存的清香,細細地、絲絲縷縷地鑽進弟弟的鼻腔。他忍不住地打了個噴嚏。很響很響的噴嚏,響得姑夫回過頭來對他瞪著眼睛。弟弟有了負罪感,也覺得這個噴嚏打得不是時候。他不自覺地縮起了身體。
這時候,他才現剛剛肩頭碰到的柔軟物體是媽媽的手肘。他偷眼看著這個手肘:被裹在米黃色布料裡面、卻仍然是媽媽身體的一個部分。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忽然有了一點莫名其妙的興奮和驚奇。他很高興甜橙的花香是屬於媽媽的,非媽媽莫屬。相反,如果橙香來源於另外一個女人,比如姑媽,比如矮小尖刻的嬸嬸,他就會繼續打噴嚏,打到窒息,打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