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十五章 中國人的大概率價值觀(5)
任何烏托邦式的社會設計都有一個最致命的荒謬之處,即它假定所有的人所喜愛的是同一種東西,所嚮往的是同一種生活方式。其實,人們的喜好和要求是很不一致的,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男女兩性的喜好和要求就不盡相同。國外有不少女權主義理論家提出,婦女可以有並且應該有完全不同於男人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這就是說,婦女可以從自身生理和心理的需要出,構造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而不是簡單地要求和男子平等,男人有的我們都要有。我看不出這種想法有何不能成立之處,唯一叫人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早沒人想出來。作為一個女性,我不得不承認,在人類的歷史上,已經出現過無數大智者,都是男的,沒有一個替我們想到了這一點。而女權主義的思想家,無論從思辨的深刻和方法的嚴謹方面,或許都無法和第一流的思想家相比,卻想到了這一點。這說明思維的能力不能夠決定一切,還需要設身處地。
單單婦女,就有理由成為一種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的主體,以此為基點去構造一切,就和烏托邦的思想方式正好相反。由此就產生了一個純粹的倫理問題:人的生活,應該是由它的本體去創造呢;還是應該按照一種統一規定,由一個個的人去執行?我本人持前一種觀點,所以僅對后一種觀點提出質疑。
假設生活是一種規定,很顯然,一個人什麼時候開始性生活,什麼時候結婚,生幾個孩子就都已經被事先決定了。這樣我在生活里就相當省心,不用再考慮這些問題。但是我的生活也就少了很多可以有的內容,比方說,由我自己決定要何種性生活,結不結婚等等。省心固是好事,我也就喪失了表現我有思考和做出抉擇的能力的機會。須知正是因為有這些能力,人才成其為人。假設我有這些能力,但是始終被保存著,沒有機會使用,那麼和一隻被飼養著供肉食之用的動物有何區別?有什麼理由相信這種生活對我是好的呢?
其次,我想知道這種規定出於誰的手筆。假定它是出自摩爾爵士之手,我就有理由表示不平:憑什麼他就規劃了一切,而我連我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規劃。假如它是一種傳統,那麼當它不適用時,當然可以變革。在變革時,我又不相信什麼大智者會把什麼都想到。黑格爾、羅素等等,誰都沒有為女人設想過。不管怎麼說,女人自己的事,女人最清楚。
當然,一種統一、單調的生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自然形成的,並且是出於大多數人的需要。但是有很多證據表明,有一些人不適合這樣的生活方式——有人天生具有同性戀傾向,有人厭惡家庭生活,有人不想生育。這些人都感到了主流生活方式的重壓。這些壓力有些來自政策、規定,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了;還有一些則來自周圍的人群——大概率人群和他們所持有的大概率價值觀。
在我看來,現存的主流生活方式不僅是一種統計上的多數
——假定如此,它就是個完全的自然現象,我們對它無話可說
——事實上它包含了意志的成分,它意味著從眾,循規,服從,壓制個人。在歷史上,這種現象更為絕對。這種力量主要作用於個人生活方面,但它的影響是不能低估的。最起碼它對形成特立獨行的個人品質只會有壞的作用。我甚至懷疑它會造成整體性的愚蠢。在近代,我們國家沒有出現柴科夫斯基、福科、米蓋昂齊羅(以上同性戀者);沒有出現笛卡爾、叔本華、尼采(以上獨身者);沒有出現薩特(與人同居而不結婚);沒有羅素和蕭伯納(打了多半輩子光棍);也沒有居里夫人、南丁格爾,這兩位傑出婦女恐怕都不是賢妻良母。這與中國人的大概率價值觀恐怕不無關係。如果中國人仍舊不能擺脫這種以空前的整齊劃一為其主要特徵的后烏托邦社會,我們的社會就毫無希望。
四、歸根結底是個人的意識尚未形成
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是:中國人的大概率價值觀究竟是由文化因素決定的,還是由社會展的因素決定的呢?這個問題又可作如下表達:中西方社會在這個問題上所表現出來的差異,究竟是純粹的文化差異(它不會隨著時間變化而輕易改變),還是社會展的某些階段(如農業社會階段和工業社會階段)所具有的不同特徵,隨著農業社會的工業化、都市化和現代化,這種特徵也會隨之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