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十五章 中國人的大概率價值觀(3)
大概率價值觀在我們的社會中除了起到宗教的作用之外,還起了第二立法者的作用,甚至法律在大概率價值觀面前也會變得沒有力量,因為法不責眾。
福科曾把他所在社會中人稱為我們另一種維多利亞時期的人;馬爾庫塞也曾把他所在的社會中人稱為單向度的人。這些議論引起了我極大的困惑。如果那裡的人們尚且被稱為維多利亞時期的人和單向度的人,我們這裡又是什麼呢?因此我有個假設:假如世界上存在著敏感人群和鈍感人群的話,中國人也許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鈍感人群了。
當然,我這樣來引述以上兩位大師的話,多少有點歪曲了他們的本意。他們是說,一個自以為是豐富的社會,很可能並不豐富;一個自以為寬容的人群很可能並不寬容。在我看來,一個社會多少有了一點豐富,才能繼續討論豐富的問題;多少有了一點寬容,才能繼續談到寬容的問題。假如一點都沒有的話,這些問題就無從談起。福科和馬爾庫塞對現代工業社會的批評因此在我們這裡顯得超前。我們的社會在家庭、婚姻、**等方面以及許多其它的方面,還遠遠沒有達到目前西方社會的豐富和寬容程度,人們的生活方式顯得極為單調,人們的價值觀也顯得相當嚴厲,而大概率價值觀正是這一切的病根。
由於國人中盛行大概率價值觀,於是整個社會中的個人生活衍生出一種無趣化傾向。所謂無趣化傾向概括地說就是千人一面、千篇一律、麻木不仁和單調;它的對立面當然是千姿百態、千奇百怪、生動活潑和多彩多姿。
如果我們把眼界放遠些,就會現大概率價值觀絕非唯一的文化圖景。世界上存在著相對寬容、相對豐富的價值觀。相比之下,大概率價值觀顯得欠生動,包含的信息量也少得可憐。但是,這絕不是說,在大概率價值觀的統治下就完全是死氣沉沉,像熱力學所說的熱寂那樣。如果仔細考察,還可以看出一些活動的跡象。舉例之,我調查了一個村子,其中所有的男青年都要結婚,把積蓄的大部分用在婚姻大事上,在這一點上毫無例外。但是有人能請三十桌客,有人只能請二十桌,於是產生了自豪感,也產生了羞愧感。再如,村民們都給祖先修墳,但有人修得更巍峨雄偉。總而之,就像沿規定路線賽跑,雖然是單調的,但還是可以比個快慢。這是一種推動力。假如沒有外來因素造成的變化,可以預在公元三千年,某村民在結婚時辦拉伯雷《巨人傳》里描繪過的那種宴會,另一位給自己死去的父親修了一座比紐約帝國大廈還高的墓碑——當然這種況不會真的生,那是因為外來的因素要起作用。
在中國,有一個地方最能體現大概率價值觀的精神,那就是農村。為此,我提出了村落文化的概念(詳見《論村落文化》一文)。在一個典型的村落當中,每個人所持的價值觀,在每個細節上幾乎都完全一致:婚姻該是什麼樣子,家庭該是什麼樣子。因為完全一致,所以就沒有少數派:這甚至算不上是大概率價值觀,簡直是全概率價值觀了。引人注目的是,大概率價值觀展到這種程度之後,反而不成其為價值觀,而成了一種金科玉律:不是說婚姻是好的,而是根本不能想像自願不婚;不是說生育是好的,而是根本就不能考慮自願不生育。更少有人有同性戀之類的概念。在農村,個人意願方面的信息是驚人的缺乏,人們所做的一切均缺少理性的思考。因此可以說,非理性的全概率價值觀是大概率價值觀的一個極限。
大概率價值觀的另一個極限,存在於我的一些學術界同仁心目中。他們把世間所有的人當成一個,規劃著大家的前途,卻沒考慮到人中間還會有例外。這種規劃的理論基礎也是大概率價值觀,或許可以稱為理性的全概率價值觀。然而,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而不可以由什麼人簡單地規劃之。這些規劃不管出於多麼善良的動機,總是要把被規劃的對象送到非理性的全概率價值觀那裡去。烏托邦就是這樣一個理想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