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二十世紀最後一個才子(1)
我稱呼人,常常是隨意的即興的靈感似的,一般都直呼其名。***有人來電自稱老李老王,我偏去掉那「李」那「王」,再去掉那「老」,只叫名字。我覺得人與人之間都叫名字最親近最輕鬆最開心。
不知什麼時候起,我獨獨管漫畫家李濱聲叫濱聲大哥。
其實,我只是在一些會上見到他。十年前第一次看見他,覺得他就像從漫畫上走下來。他少行少表,然而他臉上總有一種叫人說不明白的幽默感。他講稍多一點的話,後邊的字就被他自己吃掉了。即使沒被吃掉的字,我也要伸長了脖子,恨不得把耳朵變成環形天線,去接收他的聲音很低、吐字不清、甚至不很連貫的話語。我每年3月在政協會上見到他,頭五年,好像和他沒說過兩句話。只是看到他淡淡地坐在那裡,帶著淡淡的幽默。
近幾年,他的話多起來了。雖然聲音還是低低的,但是話語清楚,而且過去的政治悲劇從他嘴裡說出來,總叫人鬨笑。大家鬨笑了他才笑。他的笑是無聲的。雖然一無聲音,但是就他的笑最有魅力。眼睛久久地彎著,嘴久久地咧著,臉上的紋全部運動起來,為他的笑服務。我好像在看一部精彩的默片。
而他常叫我想起卓別林默片時代的悲喜劇,叫人在大笑中又抽緊了心。
一顆善良敦厚的心,一顆聰慧豐富的心,才能對過去的不公和醜惡,這樣地不究不責,微笑著向過去告別。
我就愛看他那默片似的笑。
我的語彙里第一次出現了這個稱呼:大哥。
政協會五年一屆。一屆下來。大家老了五歲。獨獨李濱聲好像比五年前還小了五歲。每有聯歡晚會必有他的節目:變魔術、唱京劇、和蔡瑤銑合演崑劇。1995年7月18日,中國美術館舉辦「李濱聲畫展」,為期一周。一周后,人民劇場舉辦「李濱聲京劇專場演出」,從文戲演到《八大鎚》雙槍陸文龍的車**戰。
7月18日舉行畫展,這個日子是由美術館定的。本來完全可以是任何一天,怎麼偏偏就是7月18日?三十八年前,1957年的7月18日,他被劃為右派,而僅僅兩個月前的5月1日,他還在**觀禮台上觀禮呢。如果說,在60年代中後期,人皆可被揪,今天斗這一批,明天倒那一批,很多人已經忘卻了自尊。但是在50年代,李濱聲是自尊的。他是兩屆北京市人大代表,勤勤懇懇地為人民說話的。一家雜誌把他請去,給他看一些材料,大意是指有的人不讓人說話。然後請濱聲畫一漫畫。濱聲畫了一個正襟危坐的人,明明白白地長著眼睛、鼻子、耳朵,就是沒有嘴。畫名叫:《老實幹部獎獲得者——沒嘴的人》。
這幅畫一表,李濱聲成為右派一錘定音。
他說他這一生如同列瓦列茨先生(牛虻)最後說的:我這一生好像一出滑稽戲。1957年時有一次他哼唱《擊鼓罵曹》,哼者無意,聽者有意。唱罵曹就是想殺曹操就是想殺人。批鬥會台上他被人按下頭坐上了噴氣式。「說,你想殺誰?!」濱聲在他工作的《北京日報》一直是尖子,報社一共兩名市人大代表,一名就是他;報社一共兩個十六級,一個就是他。他怎麼會想殺人?他只好瞎說,把他辦公室的人名一個個都說了一遍。要是那幾位也都被打成右派或是被點了名……批鬥他的人說不對,不是他們,說,你到底想殺誰?人家把他的頭按得更低。現在,他看世界的視角被鎖定在這樣一個角度——從自己的兩腿之間向後看去。
他看到了主席台上的老陸。
老陸是總編室主任,在報社人緣最好,對濱聲尤其地好,濱聲的十六級也是他定的。可是,濱聲此刻的視野里只有一個老陸。「老陸。」濱聲說。這世界上再沒有比想殺老陸更荒謬的事了,全場都樂了。最樂不可支的正是老陸,他趕緊用連連的假咳來掩飾他的如何也止不住的笑。從來只有止咳一說,老陸是用咳來止笑。終於他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了:李濱聲態度不嚴肅,先要端正態度,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