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爸爸(2)
我從來沒有見他讀過外國文學,連西菜他都不吃。家裡抽水馬桶的水箱上,古文書籍如同手紙一樣不可或缺。爸爸「積肥」(他一向把上廁所叫做積肥)時,手不離卷。中國的文學和歷史,給了他取之不盡的興味,哪怕他活一千歲!
但是,我們的全盤國粹的爸爸無可倖免地成了「美國特務」。後來,他在病床上,也一直在讀古文。後來,他不大能說話了,右手的食指,總還在空中書寫著毛筆字。
爸爸去世了,周歲五十九歲。
爸爸的眼睛,是我給他合上的。爸爸的嘴,張著,再合不上。這是我難過極了的。爸爸有話要說吧?爸爸最後要說的是什麼呢?他的遺,在去世前兩周就留下了:第一,我死了以後,你們不要跟著醫院推死人的車走。人死了,什麼都完了。隨便醫院把我扔哪兒好了。火葬場,不許去。骨灰,不許要。不許為我費什麼事。我生平就喜歡兩件事:文章和下棋。下棋,祖德繼承了。文章,你們兩個(指祖和我)繼承了。我沒什麼遺憾了。就是,如果我活著,可以幫你們做些家務事,經濟上還可以補貼些你們……
這個「你們」,恐怕先指的是我。當時,兩個大學畢業生組成的家庭,如果其中一方要月月給父母寄生活費,兩人還要撫養一個孩子,相當拮据。當然也能活——大家不都這麼活嗎?我在爸爸遭劫的時候生的孩子,媽媽賣了大衣櫃來貼補我。我還是沒有錢頓頓吃個菜。當時我在文化館上班。往往在上午的各種會議結束前,假裝上廁所,其實是溜到單位食堂買一隻貼餅子之類,啃了,然後又表正常地坐回到會場里。等會議結束別人都打飯回來時,說小陳你怎麼不吃飯,我說吃過了。我不願別人看我不吃菜同我,更不願別人由此又聯想到我爸爸被關押……
爸爸的嘴終於沒能合上。我想,他是在呼叫我們。他未必再有什麼遺願,社會是不允許他這樣的人有什麼宏願的。他落拓一生,做詩填詞題對聯編謎語,有出典,有幽默,家中常有「食客」數人,才子若干。都是同事朋友,只從來沒有學校領導級人物。於是從一個學校又一個學校被貶,竟至到了一個縣裡的中學。一再被貶,倒也沒有聽見過他的怨。總是常有他的同事到我家來,總是常有他的學生到我家來。明明當個大學教授綽綽有餘,爸爸教縣中學照樣津津樂道。來興緻時,和同事朋友們可打上一夜乒乓球。記得爸爸有一次乾脆脫了鞋襪光著腳大打。他的直拍抽球是很具威懾力量的。有時他和兩個兒子一起到上海的乒乓房打半天,三雄鼎立,各有勝負。偶爾興來,說去襄陽公園。我們一家五人,走進公園不到二十來米,爸爸說興盡了,乘興而行,興盡而歸吧。爸爸活得洒脫。每年夏天即將來臨之際,他總是我們看到的上海大街上第一個穿短褲的人。而且總是純白的短褲。爸爸在家洗澡,從來不關衛生間的門,他說此乃開門整風。
從50年代的整風到60年代的「文革」,爸爸沒有不挨整的。一個群眾關係極好而不會和領導「理順關係」的人,只能挨整復挨整。縱然才學過人,偏偏不事權勢。知識沒有力量,才智任人宰割。爸爸被紅衛兵關起來以後,被打,被假活埋,被逼迫通宵達旦地拉板車,被告知出校門修鞋也不能摘去身上掛的黑幫牌。
爸爸被紅衛兵押走後,有一天,我正午睡,只聽爸爸在喊我。我不知是夢是真,跑到窗前一看,是爸爸!爸爸回家了!爸爸一身襤褸,揣著一塊疊起的黑幫牌。他說,紅衛兵放他回家住一夜,叫他找一些圍棋書帶給他們。當晚我瘋似的找棋書。我正在坐月子。跑到窗口書架前亂翻。窗開著,風直衝我吹來。我知道月子里不能這麼吹風。但我近乎半瘋。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不想關窗只想找書,找更多的棋書,去送給迫害我爸爸的人。
爸爸還是爸爸,只講了關押時的幾件事,不無幽默地、畫外音似的說:「爸爸排解得開!」
從爸爸上次被押走後,我一直哭。媽媽說,你就要生了,你這麼哭,對孩子不好。我顧不上,我顧不上!我心裡已全無孩子,只有爸爸!完全不看重生孩子這件事了,所以連生孩子時的痛都感覺遲鈍了。月子里,媽媽說我老哭眼睛要哭壞的。我還是哭。哭壞就哭壞!這次爸爸回家了,講了假活埋什麼的,我倒反而沒有眼淚。爸爸把所有的劫難都淡化了,還帶上淡淡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