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爸爸(3)
這次劫難,是要橫掃幽默的。這個社會,是不讓人活得洒脫的。回想起來,爸爸的癌症,從紅衛兵半夜把他拉出去挖坑活埋的時候,就埋下了。
我沒有辦法使爸爸張著的嘴合上。護士們就開始給爸爸換上乾淨的白衣。護士都對爸爸好,因為爸爸太為別人著想了。爸爸去世前一兩個月,已經不能從病床上坐起來了,都是我們扶他起來,搬他起來的。有時我們倒班的間隙,他不巧要上廁所。護士們一再和他說過,一定要打鈴叫她們。護士也一再和我說,你叫陳老師別客氣,這是我們的工作。他要摔了可怎麼辦?有些病人大事小事的打鈴找我們,陳老師從來不打鈴,這樣的病人真沒見過!但是爸爸還是不打鈴。一個自己坐不起來的人,居然能硬撐著站起來,硬撐到廁所!極壯實的人,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和一身飄忽的病號衣。
去世前兩周開始,他每講幾個字,都要費好大的勁。我們往往只能根據他的口形來猜測意思。往往猜到他說的就是這兩個:「回去!」他老覺得把我們都拖累了。他寧可一個人在醫院受罪。明知日子無多了,誰不想多見見親人!可他天天攆我們。有時我從他的表看出他真是火了——如果我還不走的話。
我在爸爸病床前,七個月了。單位里一再來信來電催我回京。我就是不回。我知道我已經被大會批評了。可以批評我,可以處分我,可就是不回京!我想,只要不被開除,其他怎麼都行。我因為爸爸的事,自知低人一等。加上體內有爸爸的遺傳因子,離權勢者遠而敬或不敬之(十多年後我在東京算一卦,第一句便是:見祿隔前溪)。我和爸爸一樣,太不把別人的看法放在心上了。所以,任憑十二道金牌來催我回京,我是全不在乎。爸爸一身才學、無窮智慧,尚且如此!我只盼望自己能退休,最好三十歲就能退休。拿一些退休工資聊以糊口,再不上班了!爸爸兢兢業業教學,他的報酬是整、是關、是癌症。我是什麼都不想幹了,只想把自己縮在家裡,去愛我的親人們。
我洒脫的結果是十年荒蕪。爸爸洒脫的結果是完全不諳中國的政治,終被政治吞吃了。
在1974年的初春,爸爸早已住進醫院了。祖德回上海看爸爸。爸爸擔心自己的病會影響祖德7月在成都的全國圍棋比賽。爸爸平素糊塗,這次用儘力氣打起精神和祖德說:等今年秋天日本圍棋代表團來,你陪他們到上海時,我們再好好聊聊。祖德從醫院回到家裡說,爸爸真是糊塗,他哪裡能拖到11月啊?!祖德離滬回京后,爸爸說:我真怕呀!我就怕祖德在上海時我會出毛病,影響他的全國比賽。現在好了,我不怕了。我死後絕不要告訴祖德。等他比賽結束后再告訴他。
7月,祖德在成都又一次奪得全國冠軍。可惜趕不上告訴爸爸了。爸爸就在全國圍棋賽結束前夕去世了。
爸爸去世后,穿上了媽媽為他新買的毛衣。爸爸生前,早就沒有一件毛衣。只一件兒子穿過的、上面印著「一少體」字樣的天藍色球衣。以爸爸之洒脫,毫不在乎五六十歲年齡和「一少體」之間的反差。他少送兩副圍棋子,也就可以買件毛衣的。他只是所求無多。只要少一些整風之類,他本也可開口詩文地活得成仙了一般。
我望著爸爸的遺體。我想,如果科學再達,根據物質不滅定律,可以使時光倒回去看見自己已故的親人們,或許又能看見爸爸?或許爸爸的物質又可以重新聚合起來形成爸爸?我這個想法一經產生,越想越覺著可能。以後在半年一年的時間裡,一直企盼著爸爸在我眼前顯現,倒也屢屢顯現了,好多年後還屢屢顯現,不過是在夢中。最常見的,是爸爸病得很重,病了好久了,而我一直沒去看他,我怎麼可以不去爸爸身邊哪?!我這個難過、這個自責啊!
1974年7月25日,這一天結束了。爸爸從這個難得洒脫的人世中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