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祖國高於一切(3)
不過他跟坦克的緣分並不長,反而跟卡車很有緣。一輛卡車載著造反派抄了他的家,抄走了**、周總理接見他這個全國先進生產者的相片,抄走了好幾箱書。書是他的影子。人一旦連影子都給剝奪了,將是怎樣的凄苦!另一輛卡車拉他遊街、批鬥:「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德國特務!他的柏林老婆還到中國來串連過!」唉,柏林妻子!他離開柏林時,把本想留給她的小女兒也帶走了——願思念女兒的心使她回到他的身邊來吧。他給她郵去了路費,一年年地等著,終於把她等來了。他怎麼也沒想到這期待中的會見又這樣地激動著他。在匆匆的一瞥中,他就把對於他是那麼熟悉的她的身影、她的一切都看清楚了。「親愛的,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她笑了。她又傷心了:孩子們的德語說不利落了。因為前不久他出差了七個月,孩子們沒人管了,就把德語忘了一半。可是他總得下去開展工作啊。他吻別了妻子,又走了。妻子回來一年多,他走了倒有八個月。他怎不想想,這個數字對一個不懂中國話、又對德國有著深深的眷戀的妻子來說,意味著什麼!何況當時又正逢困難時期。「你看人家全家去德國了,我們一起走吧!」妻子痴愣愣地瞪著棕色眼睛,作著最後的努力。火車門關上了。妻子的淚水一行行掛在車廂玻璃上。他追著啟動的火車想說,想說什麼?唉唉,全忘了,忘了。他只是用內疚的、失神的眼睛看著她,眼睜睜地看著火車載走了他的愛、他的心。他的胸膛一下空虛了,只有火車的隆隆聲在他那空蕩蕩的胸膛里撞擊著、迴響著……
卡車的隆隆聲在野地里顯得孤單單的——又是一輛卡車把他送往蔚縣監督勞動。押送「德國特務」的人戒備森嚴地拿著槍。其實,為確保安全起見,他們不妨先槍決他領導下設計的坦克。卡車途經八達嶺。雪把他的鬍子、眉毛都染白了。黑夜裡他只見野狼閃著碧綠的眼睛。他柏林家的地毯就是這種綠色。現在要是能把這地毯裹在身上就好了。在這大冬天裡坐卡車,身上冷得就像穿了「皇帝的新裝」——什麼也沒穿!也許今晚就凍死,連同他的知識一起消亡。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但是知識碰到暴力,毫無招架之功;知識分子碰到秦始皇,也只有束手待坑……
雪,紛紛揚揚地下著。漫天大雪使天地之間成了個大雪坑。王運豐在蔚縣的山路上挑著一擔煤,一步一停地向山上爬著。爬了半天好像還只是停留在雪坑的坑底。好大的坑啊……
中國母親
一個人在平靜的時代生活、工作,他也許永遠也不會懂得什麼叫解放。當王運豐重新獲得工作的權利時,他的感覺猶如一個剛走出監獄的人,來到充滿陽光的天地里,感到了令人目眩的光明、自由和解放。他的知識和才能,原先就像是一群擁擠著給關進籠子的小鳥,現在要把它們統統放出來,讓它們衝天而起,展翅飛翔了。唉唉,要乾的事太多了。六十多歲的人啦,他是恨不得把每一分鐘的時間拉長。有些人受了委屈,或是瘋狂地對社會揮著拳頭,或是頹廢地失掉了自信。一個人要是對自己都不信任,還會信任什麼真理呢?——王運豐搖著頭。他自信他的才能,他的價值,所以他這個「德國特務」偏要給周總理寫信——給我工作!可惜總理已病了。他又給鄧副總理寫信,不料「批鄧」開始了。1977年他再給黨中央寫信,於是應邀出席了國宴,獲得了工作的權利。
是啊,只要能為祖國工作,他什麼都可以不計較——貧困、委屈、兇險、一切。1960年蘇聯撤退專家,某柴油機廠陷於困難境地。「領導同志,讓我去支援這個廠吧。」「老王啊,那是重災區,你知道?」「怎麼不知道?我剛從那兒出差回京么。那兒,已經有人吃樹葉了。」「你能受得了?」「那兒的上萬職工都受得了,我為什麼受不了?我還要把三個孩子都帶去。整個家遷去!」
「廠長同志,你們廠哪個部門最吃緊?」王運豐問。「鑄造。不過鑄造車間最臟、最累!」「我來主管鑄造車間。」王運豐毫不懷疑當年他在德國鑄造廠搬那七十斤重的砂箱時就預感到有一天會在中國的鑄造車間里大顯身手了。他和職工們改善了車間管理,穩定了產品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