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祖國高於一切(4)
人們往往以為,一場戰鬥勝利結束了,就可以痛快一下。但是王運豐是這樣疲乏,以致沒有精神來享受曾經那麼期望著的勝利的日子。是的,只是在任務完成之後,他才一下感到精力衰竭,難以支付生命的需要。生活是苦啊。「李師傅,你怎麼沒吃飯去?」「王總,是,是這樣,我糧票沒了。」「李師傅,拿著,快買飯去!」「三斤?!」「快去!」他回家了。孩子們餓得用自來水把生高粱面沖得稀稀的,當飯吃呢。可憐的孩子啊,爸爸怎麼忍心看著你們挨餓啊!他暈倒了。營養不良性關節炎,脊椎硬化,等等。他近乎癱瘓地卧床了。一般的人,誰不願意生活得好一些,活得長一些,留給子女的錢多一些。老年得病難免會想這想那。但是他最揪心的,是他的才能沒有得到預期的、真正的揮。就說在柴油機廠吧,書記很好,帶頭吃苦。可工廠是多頭領導,總工程師制又沒建立。他這個黨外人士又只能擔任副職。他的職權範圍就相當有限。想作一些重大的改革,無職無權,無法推廣,才能施展不出來啊!醫治這種制度上的弊病,比醫治營養不良性關節炎要難多了。
當他幹活的時候,他只有一個要求:不要把他的手腳束縛起來。但是難啊,總有一些繩索從他的前後左右伸將過來……1975年,他靠邊站時,有一位老上級請他到南京幫助籌建電子計算機站。他是個給剝奪了工作權利的「德國特務」,到南京去當臨時工,政治上可是擔風險的事。但他說去就去了,就像當年走向重災區。他從大量的技術資料中,現外國某公司提供的電子計算機,和合同中規定的型號不一樣。這是一套拼湊的舊設備,連正規的出廠合格證都沒有。可我們的幹部說:「我們已經驗收了,而且支付了百分之九十五的貨款。」「不能聽任外商欺騙!」「客人是我們請來的,別談電子計算機的問題。」王運豐震驚了:這麼奴顏婢膝!是啊,往往愈是真心實意地學習外國先進技術的人,愈是有自力和奮的精神;而排外的人,往往走向媚外。科學使人人格高尚,而無知使人人格萎縮。
「我要向國際法庭控告你們!」外商想先制人。
真鬧出事兒來,王運豐當然是罪加一等。那麼又會有一輛卡車把他帶走。也許是囚車。不過他這時倒冷靜了:其實死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一部分。當初轟炸柏林時,年輕輕的都不怕死,何況現在?人要是能死在他所愛的事業上,那也就找到了最好的歸宿。可是孩子們怎麼辦?這些年他們插隊、淘糞,而且因為顯而易見的外國血統而給人圍觀!活著,還能送去一片父愛……唉,人老了,更重感了。這三個孩子從小離開了媽……當初在柏林法庭上離婚的勁頭哪去了?我是個科學家,一個熱愛祖國母親的科學家。母親可以一時錯怪她的孩子,但我不能不愛母親。讓我們感謝祖先傳給我們的這種默默的獻身精神吧!我已經和計算機站的領導同志研究了一切材料和數據,我們決不能花錢買一架廢物,更不能讓外國人把中國人當做廢物。「科學是使人的精神變得勇敢的最好途徑。」布魯諾又在給我以啟示了……
勇敢戰勝了欺騙。外商同意交一套新產品:「你們中國還是有人才的。」
還是有人才的?僅僅「還是」?不,我們有的是人才!但是在我們這塊充滿著人才的土地上,還延續著一種扼殺人才的習慣:有些掌握科學而不掌權的,得服從本單位掌權而不掌握科學的;有些想干且知道怎麼乾的,得服從不想干且不知道怎麼乾的。在兩種對立的精神品質的陰錯陽差、東拉西扯中,人才還在給消耗著,但是人們往往不震驚,不憤怒,因為這一切都已習慣了。而習慣是一種何等不可思議的力量!它能把一切可笑的和可泣的、可憐的和可嘆的、可鄙的和可贊的、可惡的和可愛的統一起來,維繫著一個偉大而落後的國家。
「王院長,您來了!」是的,在五機部黨組、國防工辦和王震副總理的一次次關心下,王運豐副院長沐浴著黨的政策的春雨,來到五機部科學研究院。「王院長,您來了!」是的,他又來到了以人相待的社會裡,重新感到在人和運動的千差萬別中,還有禮貌這一說。而禮貌,正是對人的價值的肯定。他回國三十年,實際工作時間只十五年。其他時間除了挨斗、靠邊,還有讓他干坐辦公室。他本來可以創造多少價值?他自己無法估計。他又忙於籌建電子計算中心。「如果說,機械化是19世紀進入20世紀的一個象徵,那麼,電子計算機科學將是從本世紀過渡到21世紀的重大標誌。」——他什麼時候成了電子計算機的義務宣傳員了!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交遊廣闊!他幾次去西德尋找三十年前的同學、老師。在國際合作中,有時私人友誼比官方談判更起作用。他聯繫派遣了一批中國實習生去西德學機械製造業,又幾次請來西德的專家、教授來我國講學,進行造船、建工等方面的合作。「王先生,」柏林大學的老校長望著他三十多年前的學生,「在我有生之年,能為中德教育合作建立關係,是最大的愉快。」而王運豐也感受到一種意識到自己的價值的愉快。可是我們的行政效率……直到他第三次赴德找老校長時,教育合作才剛有所進展,而這時,老校長已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