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命運
羅太太被人發現送回家之後做了什麼祝春時不得而知,只知道何舉人隔日破天荒的找了個機會求見俞逖,拉下面子說了一堆有的沒的,都被俞逖軟硬不吃擋了回去。
市井裡的流言愈演愈烈,比前幾日書院的消息還要傳得遠,祝春時仍舊老神在在的讓俞七繼續放消息出去,之前只是些何舉人身上雞毛蒜皮的小事,後面事情就大了起來,不乏他收銀子偏心學生,故意苛責排擠與自己不對付的學生,利用舉人身份打壓旁人,以及高額收取田租等等,樁樁件件都能戳中百姓的心窩子。
自然,何家這邊水深火熱,何蘭芳那邊的日子也不好過,有祝春時派去的人叮囑,陳太太不敢明目張胆的折磨兒媳婦,畢竟她再落魄也是要臉面的。但即便如此,婆母的冷嘲熱諷,妯娌的擠兌白眼,以及小姑子們事不關己的態度,都讓何蘭芳覺得屈辱難受,身邊又沒有可以使喚的丫鬟,剛回去不過三日,就病倒了。
圓荷提起來時還在笑:「讓他們一家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想著法兒來污衊姑娘,如今可算是好了,大家都沒好報。」
祝春時懶洋洋的看著窗外春光,一伸手又遞過去兩頁紙,圓荷姿勢嫻熟的接過來,低頭一看,上面記載了何舉人兒子的事情。
「羅太太生了一子一女,一家人總要同甘共苦才好。」祝春時淡聲道。
圓荷道:「我聽說何舉人還有個小妾,也生了一子一女。」
「他那小兒子好像才十歲?至於姑娘,那就更小了,五六歲的年紀能懂什麼,暫且不用管。」
圓荷聽懂了這意思,敢做就得敢當,祝春時也沒有殃及池魚的想法,主要針對治家不嚴甚至可以說是幕後黑手的何舉人,羅氏推波助瀾同樣也不能放過,至於她的一雙兒女,自然也得有難同當才是。
「姑娘,瀉露姐姐回來了。」巧鶯打著帘子稟告。
圓荷見狀捏著手裡的紙順勢下去找俞七,瀉露臉色微有些疲倦的從外面進來,身上已然換過了一套衣裳。
祝春時直身,瀉露今日受吩咐去了盼蘭家中,如今不過三個時辰就回來了,臉色也不好,可見是出了什麼事情。
「如何,盼蘭自己怎麼說?」祝春時讓人坐在身側,推了一盞茶過去。
瀉露嘆了口氣,「我去的時候,正好看見那家人上門相看,等他們走了我悄悄拉著盼蘭問了話。」
兩個時辰之前,瀉露匆匆來到盼蘭家附近,眼見著穿了身紅衣的媒婆進了門,她眉頭蹙著,瞧見盼蘭爹滿臉喜色,盼蘭也換了身整潔衣裳,神色中也微帶了點喜意。
只是瀉露仍舊不放心,在村子里找了個隱蔽位置,多待了半個時辰,終於等到那家人離開,她才走出來站在盼蘭面前。
盼蘭臉上的笑都還沒撤下,看見瀉露時又轉變成驚訝,她看了眼屋內,爹正和抱著枕頭的娘說話,迎蘭也一手牽著兩個妹妹在堂屋裡玩,她想了想,走出家門,來到瀉露面前。
「夫子。」
「我今日過來只為問你一句話,這親事你究竟是怎麼想的?」瀉露沉聲,「你若是不願意,那我就回去告訴姑娘,讓她出手幫忙,那時你照樣可以回去書院讀書,不必用勞什子聘金給你過繼個兄弟來。」
盼蘭咬著唇,她眼裡有一閃而過的動容,轉瞬即逝后又逐漸變得冷靜,「我的命就是這樣,也只能這樣,我沒辦法,爹娘還有幾個妹妹都需要我。」
瀉露恨鐵不成鋼的道:「什麼叫做命就是這樣?說句不中聽的話,從前你的命能去書院讀書認字嗎?你不用去想什麼該不該,有沒有辦法,只問問你自己心裡願不願意,前幾日大夫過來給你娘診脈開藥,我今日又親自來找你詢問,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姑娘心裡惦記著這件事嗎?你要是不願意,現下表個態,我回去告訴姑娘,一屋子人難道還想不出法子來度過難關嗎?」
盼蘭哀傷的看著她,聲音里也滿是悲苦:「夫子,你不明白,自從我知事開始,我爹娘就為了兒子的事情日夜苦惱爭吵,村子里的人也總是背地裡罵我娘,和我同齡的孩子也以此來欺辱我們姐妹,就因為家裡沒有男丁。如今我娘已經因為這件事瘋魔了,她離不開我,還有我的三個妹妹;我爹好不容易找到辦法,我們家就快有男丁,只要有了這個弟弟,我娘的病就會好,爹也會更加努力的幹活種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瀉露被這話氣得抬手捂住胸口,猛喘了幾口氣。
「你——」
「夫子。」盼蘭眼角濕潤,語氣哽咽,「你不是我,你不知道那些人罵的話有多難聽,我聽了將近七八年,我娘她聽得更久。我和村子里其他家的姑娘相比差在哪裡?論能幹,論本事,論相貌,我都不差,但就是沒有弟弟,所以才不斷地被人欺負。在鄉下,一個家中要是沒有兒子,那是會被人恥笑的,連死了都不得安寧;要是女孩沒有兄弟撐腰,便是出嫁了也沒有好日子過。」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這些話都是誰說的?」瀉露聽了只覺得滑稽,男丁的確重要,但即使沒有男丁也不關其他人什麼事,頂多關起門來說兩句,每日里忙著掙錢營生,誰會整天關注別家,何況這世上也不是沒有女戶。
盼蘭微低著頭,眼淚滾滾而落,「誰都是這麼說的,我爹我娘,我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家裡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為的,村子里的人也都這麼想。」
瀉露深吸了一口氣,「這樣,我回去和姑娘說,想法子讓你們一家搬去縣城裡,只要離開了村裡,日後不再往來,就沒有那麼多人說閑話。你和你妹妹再努力讀書,學個手藝,怎麼都比現在好。」
盼蘭後退兩步,雙手交纏在一起,搖了搖頭,「遠離了村裡人,也還有親戚會說,只要沒有弟弟,他們就會一直說。」
饒是瀉露再好的脾氣這時候也有些生氣,但看著眼圈紅紅的盼蘭,她還是忍著道:「那你是怎麼想的,難不成就真的和這個男人定親成婚,然後再過繼一個兄弟來好給你們幾姐妹做靠山?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夫子,你不曾在這些地方生活過,你也不知道他們的話有多傷人,我在書院讀書的時候就幻想過,要是我和你們一樣生活在京城該有好?哪怕不在京城,只是縣城就好了,可是都不是,我只是個鄉下丫頭。」
「你明知道他們的話傷人,但還是顧忌這顧忌那不願意離開,誰傷害你,就離得遠遠的,難道不好?非要留下來繼續被他們中傷嗎?」瀉露不理解她的想法,但想到盼蘭也不過才十一二歲的年紀,因此仍是耐心說道:「你說我的命好,的確,我命好在碰到了姑娘,否則我如今還不知道在什麼污糟地方。你叫我一聲夫子,那想必就知道我只是個做丫鬟的,我為什麼會為奴為婢,因為家裡吃不飽飯,所以只能把我轉手賣了。」
「盼蘭,你仔細想想,現在你願意為了爹娘說親下定好過繼兄弟,但將來你兄弟長大,要讀書了,要花銷了,要成親了,那時候你爹娘想必也已經老得不能再做體力活了,你又要怎麼辦呢?把你自己賣第二次,還是像現在這樣陸續賣掉幾個妹妹?」
盼蘭緊緊抿著唇,定定看了瀉露幾眼,最後道:「不會的,我爹說了,只要有了弟弟,我們家就有了底氣,不會再被人看不起,他就會好好乾活努力掙錢,也不需要我和妹妹再做什麼,弟弟就會保護我們凡事幫著我們。」
瀉露看著她堅定的眼神還想再說什麼,然而盼蘭卻已經不想聽了,裡面又傳來妹妹夢蘭的哭泣聲,她匆匆說了兩句就轉身進了院子,獨留瀉露孤零零站在外面。
「誰找你說話?」中年男人的聲音在裡面響起。
「問路的,爹我去看看三妹,飯菜等我一會兒來做就好。」盼蘭隨口道,「迎蘭,你去外面割些豬草來,否則一會兒小豬該不夠吃了。」
……
「便是如此了。」瀉露神色微有些悲憫,「盼蘭全家都盼著這個所謂的兒子,覺得有了兒子就萬事大吉,若是不能如願,只怕就不只是盼蘭她娘精神錯亂了。」
祝春時聽她描述的這一席話,心裡也有些不好受,盼蘭全家都為了這個莫須有的男丁遭受了太多罪,他們固然可以搬離村子里,但數年來的嘲諷譏笑卻沒辦法從心裡搬離,只怕會如夢魘一般如影隨形,而且他們也沒有離開的勇氣。
春容聽了也只覺得糟心,「這……這未免也……」未免什麼,她遲疑著說不下去了,只是也覺得心裡漲漲的難受,分明和她沒什麼關係,卻也想掉眼淚。
「真是……」祝春時吐出兩口濁氣,撫著胸口覺得好受了些,也對此說不出什麼話來。
瀉露是親眼看見盼蘭如今的模樣,又親耳聽到她說的這些話,受到的衝擊遠比她們更大,即便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那些話所帶來的震撼也始終沒有從她心中腦海消去。
祝春時垂眸,「若是她有一點不願,哪怕只是對這門親事的不願,也好過如今全盤接受的模樣。」
瀉露又何嘗不是如此覺得,然而她看了盼蘭半日,對方神色眉目中並未表露出絲毫的不滿,甚至充滿對即將擁有一個兄弟的喜悅,也正是如此才使得她啞口無言,只能悻悻離去。
主僕幾人一時都相對沉默了下去,誰也不能對此指責什麼。盼蘭的話有錯嗎?自然是有。但那些錯的話是她原本就有的嗎?自然不是。她只是個被爹娘的期望壓垮,又被周圍人的眼神言語攻擊,而且還要照顧三個年幼妹妹的小姑娘罷了,甚至她也才十一歲。
祝春時閉了閉眼,片刻后睜開眼看著瀉露:「去我的妝奩里取些碎銀金錁子,讓人送去給盼蘭,讓大夫也記得三五日過去給她娘診一次脈,好歹度過眼前這個坎兒,不必著急忙慌定親,姑娘家的終身大事是何等重要啊。」
瀉露沉默著點點頭,在不違背盼蘭意願的前提下,她們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晚間俞逖回來,見房內氣氛沉悶,祝春時靠坐在美人榻上,連素日愛看的話本都沒看,他不由得看了眼瀉露圓荷,見她們也跟著臉色哀愁,看得他一頭霧水。
「這是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大事?」俞逖疑惑地道,「怎麼你們主僕個個都不開心。」
祝春時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來,「我還以為你要在縣學多待些時候,可用飯了?」
「去酒樓吃了點。」俞逖笑了笑,見祝春時不解的看他,又解釋道:「朱舉人做東,何舉人作陪。」
祝春時頓時明白,也跟著笑了兩下,「這是搬救兵呢,知道邀你邀不去,還會拐彎。」她微微直起上半身,手肘撐在軟墊上,「宴上說了什麼?」
俞逖也坐在榻上,接了春容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又端了一盞香茗,「無非是致歉請罪的話,先說他糊塗沒當好家,又說他妻子關心則亂,才衝撞了你,如今正在家裡靜思己過,還說他姑娘也知道錯了,他這個做爹的實在是疏於管教,說完還自罰了三杯酒,請我高抬貴手,饒恕他的罪過。」
「你怎麼回的?」
「我說最近有發生什麼事嗎?忙著府試那邊,什麼都不知道,也沒人告訴我。」俞逖攤手,「實在是不懂何舉人請罪的原由,便是上回何舉人來見我,我也只以為是為了書院和學子,實在不明白今日這頓賠罪酒是怎麼回事。」
祝春時靠近他聞了聞身上味道,只有淺淺的酒味,「所以你沒喝多少就回來了?」
「喝了三杯賠罪酒,完了和朱舉人說了兩句,就回來了。」俞逖輕笑,吃了口茶,「又沒得罪我,來找我賠罪幹什麼,真是道歉都找不對人。不過今日回去,何舉人要是還有些眼力見,明天就該讓他妻子來找你了。」
祝春時想起那日場景就笑,「羅太太要是再來,被我幾句話氣著,又暈倒在後衙,那我才真是罪過了。」
「這幾日出氣了?」俞逖抱著人在懷裡,低聲問道。
祝春時微微挑了下眉毛,「什麼出氣不出氣的,我這叫路見不平,那些事情我可沒冤枉一個人,他們自己做下孽的同時就該知道會有報應。」
「夫人說得對,何家的確不無辜,活該,夫人這就叫替天行道。」
祝春時被他逗笑,抬手輕拍了下人胸膛,嗔怨道:「臭死了,還不快去洗漱。」
俞逖不動,故意抱著人磨蹭了半晌,將身上的酒味也染在她衣襟上才施施然起身,轉進凈房內沐浴更衣。
祝春時坐在榻上,抬手聞了聞味道,柳葉眉微微蹙起,即使知道人看不見,也依舊朝著凈房那邊瞪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