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習慣死亡 第二章(2)

2.習慣死亡 第二章(2)

「有開水羅!」

候車室門口兀地響起一聲如歌的呼喚。他看見被塵土活埋了的人們這時才破土而出慢慢蠕動起來。

他沒有行囊也沒有茶缸。望著被移動被傳遞的冉冉的水蒸氣,聽著唏唏的喝水聲,他咽了一大口口水。在勞改隊經過了大飢餓他充分認識到最寶貴的是人體自身的分泌物。口水和屎都能救急。倘若長久不拉屎,你就會覺得自己肚子里有東西,在心理上會自以為你是個飽漢而避免在路途上倒斃。這完全符合「精神變物質」的偉大哲學原理。

他將手伸進破棉襖,用鋼琴演奏家一般敏感的手指分辨出哪一處是破洞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口袋。從怦怦跳動的胸口他掏出一張折成四方的紙輕輕展開。

當他再一次看清那確實是一張刑滿釋放證明書並且上面赫然寫著他的大名他才確信他的存在。現在浮遊在他周圍的人現在逐漸明朗的天光現在在遠方響著的汽笛全是真實的,而那美國西海岸的小餐館小旅館和電影演員等等才是真實的虛幻。多少年以後他才真正體會到這張刑滿釋放證明書的妙用:它是勞改隊開具給你的可以走入社會的證明,而社會看見了它又可以僅僅憑著這張紙再一次將你關起來。

而這時他只是小心地把它收起來再扣好紐扣束緊腰間的麻繩。為了這次相會,他特意將腰間的草繩換成了麻繩。他著實盡了最大的可能把自己打扮了一番。

他先到廁所去。橫溢的尿水結成了冰,極像一幅標示世界地形的沙盤。他跨過喜瑪拉雅山脈走向最裡面的一個茅坑。這裡一點也不臭是因為候車室里同樣充斥著這種味道。他蹲下去但不脫褲子卻脫掉一隻鞋。他掀開鞋底的夾層用兩根手指頭搛出一張伍元的鈔票。他確信旁邊的茅坑沒有人他能放心地用親切的目光盯著鈔票翻來覆去地看;他慢慢撫平它彷彿安慰著一個啼哭的嬰兒。這時他心中對那位手執鋼釺的鍊鋼工人感到歉然。

然後他一邊假裝系褲帶一邊走出廁所。在此之前他當然已經將僅有的一張鈔票裝好。他曾經混過三次查票,。最後一次被查著了但查票員搜遍了他全身甚至把釋放證明書都搜了出來卻搜不出他擁有的這張鈔票。他如果搜出了鈔票便要他補票還要外加罰款。他雖然被查票員臭罵了一頓趕下了車卻保住了錢。他暗暗高呼「老勞改犯萬歲」是因為老勞改犯教給他的訣竅多過五個教授孜孜不倦的指點。事實屢次證明勞改隊的現實主義要比書齋里的古典浪漫主義高超。

於是他又不由得有點留戀列車上的廁所。那是他的避風港,每當查票員過來他便鑽到那裡面去。那個白磁的蹲坑那個玲瓏的洗手盆那個小小的空間比他的宿舍還要安全。因為他就是從宿舍中被逮捕走的。

他想著在這個世界上最安全最溫馨的地方便是廁所。這樣想著他撒開步子走出車站。然而當他經過候車室門口放的盛開水的大木桶竟現水面上漂著幾點油腥,誘人饞涎地放射出孔雀藍的幽幽光澤。這既使他懊傷又使他頗費思量:

哪裡來的油腥?

哪裡來的牡蠣?

哪裡來的威士忌?

雖然y市醫院的門房,那個一直穿舊式褲褂的老頭眨巴著爛眼圈告訴你她可能已經結了婚,但你還是要跑去看她。這和多少年後你在美國西海岸非要掛那次長途電話一樣。

爛眼圈的看門人已經不認識你。可是你以為他不停地眨巴眼是給你某種暗示:他嘴裡說她已經結了婚其實她並沒有結婚?你想起幾年前「反右」的時候你去找她,她明明在裡面而這老頭卻說她出去了。老頭曾跟你談過y市在「老社會」有一道城牆,談過他怎樣在軍閥的槍械所熬火藥最後弄壞了眼。而那時你憐憫地想為什麼這樣一所醫院卻醫不好自己的門房。你來到這所醫院使你更加想去看她,不管她結了婚沒有。台階上走廊里候診室中甚至院里的那幾株白楊樹下到處彌勘著她身上的葯香。那幾株白楊已脫盡了秋葉,但其它的景色依舊。晾衣裳的繩子上筒樣晾著醫生的白大褂。它們一件件凍成了冰咯咯作響,彷彿一段往事正在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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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死亡(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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