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習慣死亡 第二章(3)
在勞改隊,你曾進過那裡的醫院。***剛從死亡中蘇醒你便以為是撲進了她的懷抱。一切都是因為消毒劑所引起。任何消毒劑都會像大麻一樣在你眼前透出一片白色的幻影。你的激動足以損壞你的神經和心臟。
於是你想你不能沒有她正如你不能沒有自己。三年來在你的思念中你只能見到她的背影。她黑油油的辮黑得眩目她白衣裳的腰褶自得耀眼。她那兩條勻稱的小腿曾使你願意變成一條狗。在拿著鐮刀在水稻里「夜戰」時你以為她正往月亮上走,這樣你便被自己的鐮刀砍傷了腳背。專給勞改犯治病的醫生說你應該再往上砍,最好是把自己的腿砍斷。但你絲毫不悔是因為當時你正想把她扳過身來再看看她那對大眼睛。
但最終她還是穿著她的白衣裳化進了皚皚的早霜。
你想過是不是我讓人寫信告訴她我已經死亡所以才切斷了最後的一點心靈上的感應。她始終用背對著你究竟是吉兆還是凶兆?可是你想象如果我又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定會轉過臉來並讓我用嘴唇去接她簌簌的眼淚。
你輕飄飄地走到大馬路上。黃風像一條忠實的狗,渾身沾滿砂土一直追隨你的腳步。
你嗅到草原的氣味。那獵獵的黃風原來是被秋草所染黃。你嗅到西伯利亞的氣味。你聽見風中還回蕩著貝加爾湖旁流放者深沉的歌。
貝加爾湖,我們的母親!
為爭取自由和平等,
我們來到你身旁……
你和她曾一同唱過這歌。
但那時你們是泄你們的歡樂。那時任何一歌曲哪怕是殤歌都能傳遞你們愛的傾訴,你們在歌聲中交流彼此的**。一同唱歌就是在同一張床上**。除了同唱一歌曲藉此交換灼灼的眼睛你們便不知道男女之間還有什麼別的方式表示親愛。
「貝加爾湖,我們的母親……」而後來你果真到了比貝加爾湖還要嚴酷的地方。
那裡比西伯利亞更像西伯利亞!
街上沒有賣食物的攤子,倒有不少給自行車打氣的小鋪,好似人們完全可以靠氣體生活。全民飢餓的好處就是不但你餓別人也餓並且到處都沒有食物的誘惑。你輕飄飄不但因為你已經獲得了自由並且因為你肚子里是空的。剛剛在廁所你沒有拉屎是明智的。大腸和食物的殘渣在彼此提供熱量。並且,這種交換是在你體內進行的,因而使你好像有雙倍的熱量走完從b城車站到b城醫院的這一段路。
後來你曾想過食物並不能使人長大,飢餓卻會催人成熟;如果飢餓還不能使人懷疑政治,那麼這個人便是天生的奴隸。但接下來你卻看見億萬人狂熱地投入「文化大革命」,因而你對人的成熟幾乎喪失了信心。
清冷的馬路,灰撲撲的土屋,沒有一片葉子的樹,瘦骨稜稜的毛驢和騾子凝定得一如墓前的雕塑……只有天邊疾馳的雲充滿奇異的活力。朝霞居然如此燦爛,天空絢麗得近於荒謬。當第一線金色的陽光照到你身上你心中立刻像著了火。你忍著喉頭干,你捏緊手中的汗。你知道這種現象在中醫書上叫「虛火上升」,可是虛弱強大得無法克服。
夜裡的夢再一次執拗地在你眼前浮動,你一邊走一邊想那個夢。但越往深里想便在幾個夢境中陷得越深,最終把幾個夢混成一團:你究竟現在是在巴黎的香舍里榭舊金山的日落大道還是中國北方b市的一條黃塵飛揚的街上?
回憶想象現實攪在一起便會起劇烈的化學反應。你頭痛是因為你的顱骨被炸開了裂縫。飢餓造成的幻覺如眼前飛舞的金星又如一縷縷七色的陽光你什麼也抓不住。
只有她的影子使你有希望繼續往前走。
這時,風停了。灰黃色的世界一下子在你面前降落。你從來沒有來過b市,但你自信不用問路也能找到她待的地方。宛如在黑暗的曠野中只要你抬頭就能看到你的那顆星辰。在逃亡的路上你多少次跪在那顆星辰下祈禱上蒼。你不相信上帝卻需要上帝。這使你多少年後在斯德哥爾摩的大教堂里你能頓悟到人類必定要有宗教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