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習慣死亡 第二章(4)
但這時你耳邊只有歌聲。***
一俄羅斯民歌的旋律中有她細聲細氣的嗓音。親愛的手風琴你輕輕地唱,
讓我們來回憶少年的時光……
她顫抖的嗓音像顫抖的手指膽怯地領著你。你小心翼翼地跟著她如兩人同過一截獨木橋。她把你領到一片繁花似錦的地方,於是你又聽到了:
春天裡的花園花兒開放,
春天裡的姑娘更漂亮……
你們第一次見面也正是在春天。那不僅是自然界的春天也是全中國的知識分子傻裡傻氣地歡呼的「早春天氣」。她一身潔白的衣裳和一副潔白的口罩,那宇宙間的白色彷彿專為她一人所造。只有那一對大眼睛黑得亮。看到那一對眼睛你就預感到你這一輩子完了。
她在診桌後面坐著,你戰戰兢兢地走到她面前。她溫柔的手指解開你的襯衫宛如撕裂了一個創口。你的胸脯燙得她的手指微微哆嗦,從此你對她的手指永誌不忘。
你看見她的眼睛在你的名字上瞥了一下便像星星突然爆出亮光。你知道她肯定在哪詩的後面見過這三個後來註定要倒霉的字。但你不知道是應該慚愧應該自豪還是應該若無其事。她捏著聽診器很久都找不到你的心臟。
後來你曾向她說你和她第一次見面便無所隱諱地坦露了自己的心胸,她靦腆地一笑。
她的笑總像燕子低低地掠過池塘,一閃即逝以後你便會嗅到雨前的濕潤。她的大眼睛經常含著幽怨。你逐漸現她黑而亮的瞳仁是兩口清涼的深井,除了在古代的仕女圖上,你再也不能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人間找到相同的一對了。
她曾輕細語地向你訴說她是個孤兒,怎樣被母親的朋友撫養大。你隱約地猜到她母親和那人之間有隱約的愛。但待她剛從醫科學校畢業「組織上」就現她的監護人原來是個「歷史反革命」,還沒等她報恩他便上了吊。也就是因為她有這一層關係「組織上」才把她從上海分配到沒人願意來的偏遠大西北。她說「組織上」這三個字時充滿著恐懼感。這種恐懼毀了她的一生。她又說她看見他的最後一眼不是他的臉而是他伸在門板外的一雙直挺挺的腳。她喃喃的細語好像自一個白色的幽靈。
當時絕然想不到幾年後你會看到無數雙這樣的腳直挺挺地伸在裝納不下屍體的木製的或席編的容器之外,彷彿每一位死者都不願意走出這個使他飽受折磨的世界。那時你只是默默地握著她的手,想把同和力量輸入她纖弱窈窕的**。夕照在郊外的雜草地上閃耀,繁密肥大的蒲葦在湖塘里低吟著夏日的詩章。在你們手挽手趟過一片幽靜的墓地時她低聲說出她的希望:要你以後「永遠不要欺負」她。你一時還沒有明白這是她要將終生託付給你的許諾。你以為她是警告你除了可以握她的手之外,便不能碰她身上任何別的地方。
是誰、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教會了你墮落?
後來你無數次地想過為什麼你們總是在墓地相會。當然,y市小得容不下一處公園是事實,但為什麼她卻不選擇別的地方?儘管盛夏的墓地也顯得異常美麗,野草閑花在腐肉上開得格外濃艷茂密。
夕陽,墓地,斷裂的石碑,燒成灰的紙錢和遠村的炊煙齊飛……你被打「右派」之後,你才明白你們一開始就註定要演出一場悲劇。
你別想改變你的命運!這個聲音伴隨了你的一生。
然而還是一一俄羅斯民歌。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條
一直通向迷濛的遠方……
你慢慢向一條坡路走去。如此燦爛的陽光也不能使飢餓的世界和骯髒的b市生色。縱橫的市街像垂死的老人臉上的皺紋。但你看見那塊路牌就像看見了她在指引你。她給你的信你早已在病號房裡燒毀。看著炕洞里無力的火苗,你痛切地感到了你們的無力。可是一切都為時過晚,只能用那紙灰來祭奠你們已經死亡的幸福。儘管可以在一生中多次重複,但那墓地中的幸福一生中只能有一次。
離開她,你才現她的血灼灼如火。你一直以為她的聲音如江南瓦檐下的滴雨,進了勞改隊,你驚異於她傾訴她愛你如澎湃的濤聲。她寫道:「我覺得我是這樣小,你一下子就把我愛完了,你又是那麼大,我愛你總也愛不完。」可是你已經沒有大量的眼淚來回報她。白天而降的河流進了浩瀚的沙漠。你知道你正在向她一步步靠近,每前進一步便向她靠近一步,但你仍然茫然你這是去幹什麼。你的一切,理想事業知識,當然包括愛心在內都隨著你死去了一年,為什麼你剛從墳墓里爬出來第一個便去嚇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