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觀月
溪雲台內,江綰翻閱著各地送來的情報,趙時洲已經臨近南陽,不日就是他的死期。
她時常在思考,會不會有人因為她的不仁不義而背叛她,也時常在懷疑,以這種手段徹底阻止南陽王的謀反之心是不是最好的方法。
她完全可以以情愛哄騙趙時洲沉淪,哪怕留他在京中數月,事情也會有另一番轉機。
可是她不想這樣了。
因為她不再是那個江氏女,而是當今太后。
權力在手,如果不夠狠辣,綿軟的外殼總會被更鋒利的長槍刺破。
「娘娘,溫丞相求見。」門外的宮人通傳道。
殿中的宮人聞言迅速開始收撿起書案上的信件,一點蛛絲馬跡都不敢留下。
「溫箸?他來做什麼?」
江綰順手將剛剛拆開的信紙交與矗立在一旁的女官,她的視線轉了轉,思考了一會兒還是說道:「宣。」
大門打開,溫箸的袖袍扇得獵獵生風,他腳下健步如飛,周遭氣焰無一不在訴說著他的憤怒。
「太後娘娘!您此舉是何意?老臣觀您如今面色,可不像久病卧榻之人啊!」溫箸上來就高聲叫喊道。
這聲勢讓江綰怔愣在原位,她不禁懷疑溫箸是不是瘋了?
「您與陛下的種種是您母子之間的事情,老臣無權干涉。可如今臣的兒子尚在漳州清除匪患,此行兇險之極,娘娘派他去也就罷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等毫無怨言。但這激起民憤之舉......您可曾......可曾為他考慮分毫?!」
「漳州匪頭龍蛇不辨、大逆不道,以白巾起義妄言為百姓謀太平!流民易子而食,陛下卻要花費千金封禪、粉飾太平,這無疑是助長亂賊的氣焰!吹毛利刃何人抵禦?我兒!我兒!我兒!」
啪————
江綰將鎮尺重重拍下,隨之冷下來的,還有她的面色。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若論吹毛利刃何人抵禦,如今在哀家面前哭喊叫嚷的,應當是南陽王與吳大人,而非溫相了。」她的語氣冷冽,不敢相信溫箸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臣會有這等想法。他們溫家已然身居高位,如今讓出點力流點血卻有這麼多怨言。
「他們來不來哭那是他們的家事,老臣只想問,我兒謙謙君子,何以如此不得娘娘賞識?!」
溫箸的言辭隱晦,但二人都懂得其中深意。
「呵,」江綰輕嗤一聲,氣息漸漸平穩,「哀家若不賞識他,怎會委以他重任?」
「好!此去漳州就算是娘娘賞識他,可如今娘娘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在害他嗎?」溫箸反問道。
「要封禪的是陛下,哀家對此事全然不知,溫相是陛下的老師,哀家倒還想問問溫相,為何縱容陛下胡鬧?」
江綰並不上套,反倒將所有罪責推向溫箸。
原本她是打算在事情鬧得不可理喻之時親自出面責罰陛下,以在民間換取正向的評價,可現下溫箸過激的反應倒是讓她有了另一種想法。
既然趙栗已然被蠱惑得非封禪不可了,那麼何不讓溫箸大膽進言,這雖然能讓他在流民間獲得更高的聲望,有助於溫知熠清除匪患,但也能讓他與趙栗離心。
屆時,她就可以順著趙栗,繼續縱容他做出荒唐舉動,等他失去民心,各地起義時,孤立無援的少帝就只能像剛入宮時那樣依附於她,變成一個痴傻的傀儡。
「溫相既為陛下的老師,那就有職責去管束陛下的所作所為。哀家不過是區區養母,前陣子南陽王世子藐視皇權之事已然引得陛下與哀家母子離心,哀家並非是不想勸,只不過實在......有心無力啊......」
江綰勾起嘴角注視著溫箸啞口無言的樣子,他的嘴巴張了又合,攥住袖角的右手舉起又放下,靜默半晌,他最終只是認命的點了點頭。
「娘娘教訓的是。」
溫箸不再爭辯,但這場紛爭還沒有分出勝負。
「老臣身為人父,愛子心切,今日之言冒犯了娘娘,還請娘娘恕罪。」他緩緩跪拜在地,將額頭抵住冰冷的地磚,極盡謙卑。
「無妨,哀家只希望溫相在關心秦國公的安危時,也不要忘了細心教導陛下。」
江綰心滿意足的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以她現在的權勢,無論溫箸下一步怎麼做,她都能輕易的找到應對之法,不用再費心儘力的攀扯各方關係。上位者的特權,也終於輪到她來享用了。
「老臣遵旨。」溫箸應下,卻並沒有起身,「老臣還有一事。」
「說。」
「待秦國公歸來時,老臣想為他擇一位大方持家之人作續,還請娘娘應允。」
江綰聞言怔愣一瞬,她倒是沒有為溫箸『明知故問』的話語感到生氣,而是不知怎的有些想笑,笑他竟然會覺得她怕溫知熠娶妻,以此威脅她,來讓她討好他這個『老丈人』似的。
「這是溫相的家事,自然由您與溫夫人全權做主,若是看上了哪戶小姐需要哀家做媒,哀家一定......鼎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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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溫箸撐著地面站直了身子,他拍了拍衣擺上看不見的灰塵,語氣定定道:「有娘娘這句話,老臣就放心了。」
他離去的背影沉重又決絕,回想曾經,溫知熠對江綰有情,以此牽連被聖上摒棄,這本就令他不爽,但好在江綰舉薦他為太子太傅,也算對溫家多有補償。
緊接著事成以後,她又許了溫知熠國公之位,也算有義。
可如今的一樁樁看來,江綰不過是想溫知熠變成她手中忠實的利刃,而非真心實意。
這等薄情的女人,他怎麼能放心讓他的兒子與她牽連在一起呢?
溫箸暗自下定決心,若是此行溫知熠順利歸來,他一定不再允許他與江綰來往,他要徹底斬斷他們之間見不得光的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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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樹五月開花,如今已經碩果累累,毛刺刺的外殼裡,是甘甜卻堅硬的果實。
「這個東西要烤著吃,火再旺些!」趙栗一邊鼓舞著宮人大力鼓風起火,一邊用手中的鐵勺翻滾著油光水滑的栗子。
他與趙弘對這棵樹的感情不同,趙弘不敢看見它,怕勾起恐懼的回憶,但也不敢燒毀它,因為它確確實實救過冷宮裡無數的生命。
而趙栗對這棵樹唯有感謝,這是助他生長的恩樹,也是他名字的由來。
層層把守的侍衛背後,躲著幾隻見不得光的『老鼠』,他們佝僂著背脊,躲在陰暗潮濕的牆角下,眼中貪婪地凝視著那一抹火光。
看著看著,凹陷的雙頰緩緩舒展,腐壞的牙齒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臭氣,侍衛注意到了那裡,高大的身形迅速掩住他們的視線,那些骨瘦如柴的瘋子還沒來得及扶牆跑走,就倒在了凌冽的長刀下。
「什麼聲音?」趙栗聽見了沉悶的砰砰聲,向一旁的內監問道。
「奴才不知,許是冷宮這地界怪人太多,陛下還是早些回宮的好。」太監掩飾道。
怪人?趙栗忽的回想起了曾經那個看不見天日的屋子,渾身寒毛直豎,顫著聲音:「你說的對,朕本不該來這種地方,畢竟父皇自登基后就再沒有來過。」
他回望了那棵鬱鬱蔥蔥的栗子樹,忽的覺得自己卑賤至極,酸楚與羞愧控制著他抬起左手指向那棵樹,輕飄飄的說了一句:「燒了吧。」
「是。」宮人們利落的拿起工具準備砍樹,心中雖有驚愕,但面上卻毫無波瀾。
畢竟如果在這種小事上諫言幾句,趙栗說不定立刻就會將他們扔進冷宮,以前依仗著這棵樹還能有一線生機,而以後,冷宮就是死宮了。
「陛下不可!」
清麗的女聲突然打斷了他們的動作。
緊接著,趙栗就看見遠處深巷中跑來了一名身形單薄的女子,她像是身披霞光落入凡塵的仙女,僅用那一抹異色就點亮了周遭昏暗。
她的袖袍刻畫出風的形狀,曼妙的身姿清晰可見,但那簡單的髮髻之下,是一張有些蒼白的絕美容顏。
趙栗的視線落在唐靈的臉上久久不能回神,他總覺得這名女子他在哪裡見過,但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難不成是在夢中嗎?
「何人驚擾陛下?」待唐靈跑近,內監才適時將她攔在身前。
這個距離不近不遠,既不會讓趙栗覺得她的出現是有人刻意安排,也不會讓趙栗看不清她的姿容。
「臣女來自洛水唐氏,曾經的東宮副尉唐寧是臣女的叔父,咳咳。」唐靈輕咳兩聲,聲音輕薄柔弱,絲毫不見剛剛的聲量。
「哎呦,這是唐小姐啊!」內監忽的提高音量,轉頭向趙栗介紹道:「陛下,唐寧唐大人曾在東宮任職,宮變那時因抵禦楚賊的兵馬光榮殉職了。」
「啊————」趙栗長吸一口氣,心中對這名美人又多了幾分敬意。
「不過唐小姐,您怎會在此冷寒之地?」內監調轉話風再次向唐靈發問。
「因著叔父之功,太後娘娘特許臣女進京養病,只是臣女時常心悸不免勞煩御醫奔波,所以得詔入宮,但......」唐靈欲言又止,面露為難。
「但說無妨。」趙栗蹙緊了眉頭,隱約嗅覺到她可能是江綰送來的美人。
「但太後娘娘說臣女年少,還未定親,不過是來治癒心疾,待在後宮不合適,所以......所以把臣女安排在了冷宮附近。」
唐靈啜泣幾聲,見趙栗依舊沉默,似是突然想起禮數了一樣,冷不丁的跪在了地上。
「還請陛下恕罪!臣女貿然阻攔是因為這棵樹上的果實可以救臣女的命!」
「栗子?」趙栗疑惑,「區區栗子京中何處沒有,為何偏要這棵上的。」
唐靈聞言不肯作答,抿著雙唇滿臉憂慮,似是在顧忌著什麼。
見此,內監連忙配合唱起了雙簧戲:「哎呦,陛下在此,聖諭叫你但說無妨,你在這裡遮遮掩掩的,是想獲罪嗎?」
「不不不!臣女不敢!」唐靈慌忙擺手,「只是入宮調養本就逾矩,再麻煩宮人採買藥石,臣女只怕......只怕會惹得太後娘娘不快!」
「何以見得?」內監不等趙栗開口,搶先發問,「太後娘娘宅心仁厚,唐小姐可得注意嘴上!」
「並非是太後娘娘苛責臣女!」唐靈解釋道,她縮著脖子顫巍巍的看向趙栗。
「只是曾經罪人安氏賞識臣女,太後娘娘恐與其牽扯,才對臣女有些疏離......但......但吃穿用度沒有苛責的!」
聞言,趙栗將唐靈上下審視了一番,她明顯就是一副剛從病榻上爬起來的樣子,弱柳扶風的,衣料和飾品也都不是宮中常見的款式,看著就有些過時。
「朕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是,臣女有幸在漪瀾台見過陛下一面,那時陛下還賞了臣女一株荷花。」唐靈眉間舒展,脖頸也不再緊繃,驀然有種花苞綻放之景。
趙栗看直了眼,只覺他們好像命定就該認識似的,周圍的場面也不再是冷宮,而是轉眼變成了草木蔥鬱、風和日暄的漪瀾台。
「唐大人護衛東宮有功,他的親眷絕不該如此對待。」層層加碼,已然令趙栗放鬆了戒備。
「隨朕回宮,既是恩人親眷,那就該許以上賓之禮。」
「陛下,此舉不妥,不若咱們先請示太後娘娘?」另一位內監諫言阻攔,他知道趙栗聽見這話會生氣,但一切不過都是在為唐靈鋪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