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遇見
蘄州地界,年年會舉行龍舟比賽。
沈家是地方豪紳,超有錢的那種,每年的龍舟比賽都由沈家出資舉辦,因而官府特別允准沈家在最好的地段觀賽。
當然沈家歷年都是同李家一起觀賽的,用沈家老太太的說法就是兩家人在一起熱鬧。那是不是李家沒有好地方看比賽?李家東府的大老爺李仲夏乃蘄州刺史,李家還會缺地方看龍舟比賽嗎?兩家年年一起看比賽,還因李刺史的夫人就是沈家的姑奶奶,沈蓉嫡嫡親親的姑母。
今兒沈蓉有點兒心不在焉,李琅並未前來觀賽,他尚在荊州大營不曾回返。沈蓉母親老嘀咕說是時候該定下兩人的婚事了,李琅在軍中越發有建樹,又文武雙全、俊美練達,只怕惦記的姑娘該越發多了。沈母打算趁今日氣氛好,提一提,讓他二人早點完婚方才安心。
沈蓉回頭看了看今天也盛裝出行的李二夫人,河陰殷家的四小姐,名門望族的翹楚,坐在那裡,自有一股端凝威嚴的氣勢。就是李瑰月那頑皮的丫頭,在她母親身邊,也不敢造次,與兩人獨處時候的言行大相徑庭,完全一派千金貴女的矜持模樣。可她端不了多久,就在她母親身後沖沈蓉擠眉弄眼,沈蓉不禁莞爾。
今日沈夫人的意圖,殷四娘是知曉的。沈家因是商賈,對女兒嫁入李家很是有高攀之感。從當年大夫人嫁進李家到現在想把沈蓉嫁入李家,他們都小心翼翼,深怕行差踏錯,惹得李家不快。殷四娘可不是那等眼皮子淺又喜裝清高的婦人,她深知一文錢也能難倒英雄漢的道理,清高能當飯吃嗎?從帝王將相到平民百姓,誰敢說不用錢的。所以,當李大夫人小心探問她可願以沈蓉為媳時,她是明確表示接受的。李大夫人這人吧,略顯懦弱,這些年大老爺總往府里抬人,東府里妾室一大堆,免不了生些齟齬,李大夫人既無法阻止夫君反覆納妾,也不善管理大老爺的那些鶯鶯燕燕,總是徒然傷感。沈蓉不同,從小沈家遍請名師教授她琴棋書畫、經史子集,就是女兒家該擅長的針黹女紅、管理庶務也沒有落下,且沈蓉本身善於謀算,獨立決斷,可以說是不可多得的兒媳人選。最重要的是,沈老爺早就揚言,將以半數家財嫁女。想到此處,殷四娘眯了眯眼,沖沈蓉招了招手。沈蓉會意,忙不迭走近殷四娘:「二叔母可是口渴了,要來點冰鎮酸梅湯么?」
殷四娘愛憐地拉拉沈蓉的玉手:「你們小姑娘家家的,也不拘非要在這待著,這會兒龍舟比賽還未開始,你可與月兒他們姐妹四處逛逛。」
李二夫人的善解人意,解放了一眾不耐的小姐妹,大家都高興地三三兩兩地在看台附近轉悠去了,當然都是前呼後擁地跟了不少僕從。
沈蓉自是跟李瑰月一道的,姑母嫡出的都是男娃,不好跟他們廝混,但沈蓉也不想跟大姑父庶出的女兒們過於親熱,惹得姑母不快。
驚堂木「啪」地一聲響。
話說百年前,天下二分,北越南楚兩國隔江對峙。北越王一心想統一天下,御宇獨尊。然而南楚王也不甘落後,終日厲兵秣馬、枕戈待旦,大有氣吞山河之心。兩國僵持不下,反倒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和平氣象。北越有一學究天人的謀臣姓文名重,他獻計北越王,敵強宜智取,可獻美人與之,以佚其志,以弱其體,以曾其下之怨,長此以往,其必敗之。
薔薇夫人就這樣被派往了南楚。北越王話說得很漂亮,南楚王是天縱之主,今北越得絕世美人,不感自享,願獻上美人,以表稱臣之心,不日他亦將親赴楚都,獻上國璽,從此再無北越國,只有北越臣。
薔薇夫人一到南楚,楚王驚為天人,果然寵愛不已。然不是所有人都如楚王一般色令智昏,楚相伯允接連三日跪坐宮門,請求陛下移出禍國妖姬,楚王怒而罷相;楚王后驚聞此事,脫簪去服,亦長跪楚王寢宮外請求杖殺妖女,楚王索性下旨廢后;楚王為薔薇夫人建瓊樓、采奇珍、擢親近,對於膽敢冒犯夫人的人一向不留情面。帝妃二人經常作長日之飲,少問國事,如此不消幾年,南楚烈王就民心盡失。
北越大軍兵臨城下之時,南楚烈王竟無心拒敵,反而擔憂瓊樓中的薔薇夫人受到了驚嚇。烈王拋下戰事回返瓊樓,卻發現薔薇夫人不見芳蹤,已然人去樓空。烈王悲憤之餘,橫劍自刎。
遂北越一統天下,號大越。至於那位美得傾國傾城的薔薇夫人,似乎是在世間消失了一般,再無人見過。有人說夫人另有心儀之人,任務完成,她就隨那人歸隱田園了。
茶樓里,李瑰月和沈蓉津津有味地聽著說書人講《薔薇夫人外傳》。大家都議論紛紛,有罵紅顏禍國的,有罵昏君無道的,那個激憤的樣子,好像關他們什麼事兒似的。瑰月氣不過,大聲駁斥道:「這關薔薇夫人什麼事兒,不要把男兒的失敗歸咎到女人身上好不好,那個楚王自己是非不分、昏庸無道,丟了江山反而怪罪到女人身上。真是可笑!」
不想,這一下像捅了馬蜂窩了,大家都紛紛指責瑰月:「哪裡來的黃毛丫頭,知道什麼,還不回到自己娘親身邊去,瞎摻和什麼呢。」
「我哪裡是瞎摻和了,這南楚亡國自然是楚王自己的過失,再說這北越王……"
深知瑰月性情的沈蓉慌忙打斷瑰月:「二叔母該等急了,我們回吧。」說完丟下茶資,強拉瑰月出了茶樓。
冷靜下來,瑰月也知道自己錯了,薔薇禍楚、北月救民都是官方論定的事情,自己一時激動,居然就準備說北越王也不是好人,幸虧被沈蓉給攔下來了。瑰月知道厲害,馬上討好道:「多謝蓉姐姐,我今日孟浪了。」
沈蓉橫她一眼:「你說你一挺聰明的小姑娘,能不能不那麼衝動,一百多年前的人了,犯得著你給打抱不平嗎?你想去煌煌衛所喝茶嗎。」
「是是是,月兒錯了,蓉姐姐教訓得是,我倒不怕煌煌衛,就怕我娘,可不能讓她知道今天的事兒!」
沈蓉無語,李二夫人名門出身,她教育出來的女兒應該不至於這樣跳脫,可月兒為何如此……如此……嗯,不諳世事呢?
二人正欲回觀賽台,突見得前面一片騷亂。
一匹匹健馬疾馳而過,路人小販不及避讓,弄得狼狽不堪。
「哇——娘親,你在哪裡。」道中間一垂髫小兒驚惶啼哭,大約是慌亂中和自己娘親走散了。
「噠、噠、噠」又有健馬飛馳而來,小兒還兀自哭泣,不知避讓。來不及了!瑰月只有跑上前去,抱起小兒——馬已至眼前,縱然她有些拳腳功夫,也來不及避開了,她只有護緊小兒,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圍觀眾人也是睜大了眼睛,以為馬上要目睹一幕慘劇了,突然眼前人影一花,仿似起了萬千重影,眾人揉眼,復看——馬已去,小姑娘和小孩完好無損地站在路邊,他們身邊還站著一位身材頎長的年輕人。
有婦人驚慌失措地來牽走孩子,瑰月舒了口氣,扭頭要答謝救自己的人。
白衣墨發,身材頎長,氣度沉穩,容貌……容貌看不見,因他遮了半幅醜陋的儺戲面具擋了面容,但通身的風華葳蕤,瑰月一時看得呆了,忽覺江南春天似乎還未盡去,所以風也溫柔,雲也繾綣。
男子眼裡盛著戲謔:「姑娘無事吧,下回不可如此莽撞,救人前需考量自己能力,量力而行。」
瑰月脫口而出:「哪裡考慮得了許多,都躊躇顧慮,小娃娃豈不是非死即傷。」
黑衣男子一怔,繼而眼裡星芒閃閃:「有道理,有所為,有所不為,即便面對艱險亦不遲疑,姑娘大無畏矣!」
瑰月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還未多謝公子相救之恩,公子身手如此了得,不知師承哪家。」
沈蓉想捂臉,這時候不應該問公子高姓大名,救命之恩,隨後自當與家父一同登門道謝才對嗎?問什麼師承,這是要去做同門嗎?!
「區區拙技,不足姑娘掛懷,在下還有事在身,就此別過。」
白衣男子飄然而去,瑰月還痴痴望著他離去的方向。
有些人註定會遇見,有些宿命里的故人註定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