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如花如幻如世間（16）

只是，兩人的這種鬥爭和角力都是在暗中進行的。

慕雲實從未在人前偏幫過任何一派，是以曹長老和霧長老之間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如今，便是那個該讓霧溪走到台前來的時候了。

慕雲實看似不經意提起的「霧溪」兩個字，在曹秉玉心中投下了一顆石子，卻掀起了千層浪。他原本心中的不安，在此時達到了頂峰。他張開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是看到窗外站在花叢中的那個微微佝僂的背影，眼前也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子……他終究是忍住了，沒有再說話。

曹秉玉知道，他已經失去了和魔王慕雲實交心的機會。慕雲實此去，是不會再回頭了。

他眼看著慕雲實緩緩邁出書房的腳步，看著她高大挺拔的背影，終究還是未曾開口。此刻，曹秉玉彷彿被一團霧氣所環繞，而那團霧氣中又有一點光亮，讓他有些猶豫，又有一點僥倖，還有一絲想要以命相搏的孤勇。

他被亂麻似的思緒所纏繞，竟然連一句恭送的話也沒說，直到慕雲實的背影消失在這小院之中，直到華琮拿著那本書，走到他近前。

「長老，實在是我不好，剛剛一時情急，便將此書拿了出來。陛下不會怪罪你了吧。」華琮離曹長老很近，面色有歉疚，似有討好。

曹秉玉忽然在此刻生出一絲厭惡，「把身子站直了，你以後是要當妖界之主的，在哪裡都要堂堂正正，理直氣壯！」

華琮愣了一下，顯然他沒有預料到，曹秉玉竟然對他如此態度。可是他早就不是當年的華琮，如今很多事還要仰仗眼前之人。於是，華琮連忙點頭稱是，同時也挺直了腰桿兒。

曹秉玉拍了拍他的背，「這才對嘛！你要記住，你出身高貴，生來就是要當王的，不必對誰卑躬屈膝。」

華琮回頭看了看曹秉玉，總覺得他和之前不一樣了。

華琮心中暗喜，看剛剛慕雲實出去的樣子，再看看曹秉玉現在對自己的態度，是不是他已經做了選擇，決定站在自己的這邊？

想到這裡，華琮大喜。

曹秉玉接過華琮遞過來的《斷腸天涯記》，再看看眼前歡欣的華琮，嘆了一口氣，「喜形不露於色」，華琮竟然連這個也做不到。

只是他曹秉玉從來都沒有選擇。今日和慕雲實一辯，曹秉玉也徹底明白，慕雲實是打定主意不會天界同心了。並且，即便是雲絮，大約也很難讓她放棄自己的想法。

現在，也是時候幫華琮安排見面了。

只是不知道，這從小被寵大的華琮，未曾繼承一點他母親的決斷，不知是否可堪大用？

可是在去天界之前，必須要讓華琮見那人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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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便到晚間，映彩親自到青荷院接兩位貴客。

群芳殿是幻花島的主殿，位於小島的中央。

幻花島的山路水路變幻莫測，若非從空中飛行，很快就會迷失在這彎彎繞繞之中。二人跟隨映彩並一位引路侍女，穿過花蹊，繞過小溪，乘坐小船，輾轉一處豁然開朗。

原來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處在一處高地，可以俯瞰周圍。然而周邊雲霧繚繞，宛若在半空中。位於他們眼前的是長長的階梯，一直延伸到目光所及之處。和周邊的花團錦簇、五彩繽紛不同，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階梯，白色的欄杆，白色的雲彩……走在階梯上，仿若置於雲端，一時分不清此處是魔界還是天界。

素楝和虞瑾跟在映彩身後，一步一步邁上階梯。終於走到盡頭，眼前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宮殿，如白玉一般聖潔。

恐怕這裡便是群芳殿了。

這裡安靜的可怕，加上這肅穆莊嚴的宮殿，氣氛頗有些凝重。不是宴會嗎？素楝心想。

她心中的聚會，小到好友相聚，最大也不過像是萬蜃樓上那般，眾人歡聚看熱鬧。

這般冷清的宴會，她還是第一次見。

虞瑾和素楝進殿，那高座之上有一人，身著紅衣，端坐在前。

映彩安排二人坐下，便走上那高台，和映照一左一右站在慕雲實身邊。

倒是不見那常笙，素楝心想。

很快，賓客陸續入座。環顧四周，來人個個神情嚴肅，並無一點宴會之歡快情緒。但是侍者已經陸續上了酒菜，甚是豐盛。然而慕雲實未曾發話，便也無人敢動。整個大廳除了侍者們來去的輕微腳步聲和衣物相碰摩擦的聲音，再無別的。

高朋滿座，卻無觥籌之歡。

素楝環顧四周，發現這靠前的位置，只有左手第一位和第二位的位置還空著。

這應該是曹秉玉的位置，素楝心想。

她和虞瑾被安排在右手第二位就坐，右手第一位則是一位中年男子，看起來比慕雲實年紀稍大，卻和慕雲實一樣，有著刀刻的面容，眉眼深邃，膚色略深，鬢髮蔥蘢。即便並非青春年少，卻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更難得的是，此人一舉一動卻難得的溫柔得體，即便是給他上菜上酒的侍者，他都不厭其煩的每次都點頭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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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大殿中，只有他始終面帶笑容。

看他所坐的位置，此人怕是魔界的重要人物，素楝不禁又多看了一眼。

那人似乎是注意到了這雙一直注視他的眼神，朝素楝微笑示意。素楝感到如沐春風，忍不住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

少女笑的明媚鮮妍，然而那人卻未曾再有動作，端坐在自己的位置，靜靜等待開席。

一旁的虞瑾將此盡收眼底，他微微靠近素楝，在她耳邊輕輕低語，「此人乃是魔界霧溪，出身王族。」

虞瑾將「王族」二字咬得很緊，似乎是在格外強調。素楝回頭，額頭不小心碰到虞瑾高挺的鼻樑。虞瑾笑了，看向素楝的眼神帶一絲揶揄，「不要那麼激動，此人身份是相配，不過早就成婚了。」

他說完，立刻退後，果然如他所料，素楝的拳頭便跟著來了。

虞瑾笑著，也不再避讓。這是他應得的，也是他情願的——至少，素楝的眼睛又重新看向他了。

身居高位的慕雲實將這兩人之間的小把戲盡收眼底，覺得有趣。她一向不看好男女之愛，只覺得虛無縹緲無法捉摸，但是看到這兩位，居然覺得還不錯。

或許有深愛之人的人更值得信任，暮雲實在心中這樣想。

可是，慕雲實卻不知道，深愛之人或許是軟肋，也有可能是執念。

又過了一會兒，曹秉玉才終於出現。他的身後還有一個身影，素楝一眼便認出來，「是華琮！」

素楝看虞瑾一眼，虞瑾微微點頭。

虞瑾因為華瓔提前告知，便也不覺得驚訝。幾人再次相遇，卻是在魔界。華琮也今非昔比，只看了這兩人一眼，便當不認識一樣，只跟在曹秉玉身後，一言不發。

曹秉玉拜見慕雲實，得到賜座，便又和周圍人寒暄。

華琮身份尊貴，便坐在了左邊第一位，曹秉玉挨著華琮坐下，舉起酒杯，一旁的侍女便給他滿上了酒。

「微臣來遲，自罰一杯，還望陛下見諒。因為妖界大殿下來訪，我不得不先去接人。」曹秉玉睜著眼睛說瞎話。

慕雲實微微擺手，以示無妨。她知道曹秉玉是為了不落下話柄，故意來這麼一出。又篤定她礙於華琮的身份，不會挑明。

真是一隻老狐狸。

慕雲實端坐在上面，覺得頗有些無趣。她一隻手托腮，仔細端詳那曹秉玉和霧溪，覺得自己實在是有眼光。此二人差了輩分，可那霧溪比曹秉玉卻顯得年輕了許多。兩人坐在一起，曹秉玉無論是從外貌還是氣勢，都被比了下去。

這才是她慕雲實想要看到的局面。

人已到齊，眾人正式開席。慕雲實舉杯，簡單介紹了虞瑾，只說他是仙界柱石，特此舉辦宴席為其接風。

慕雲實未曾提及素楝，她不願將素楝推到人前。也未曾提及華琮，因為他們從來就不是一路人。然而飯桌上終究只能混臉熟，此事具體事宜及善後準備，還得單獨和霧溪商議。

曹秉玉原以為慕雲實要在宴席上講明和虞瑾的合作，卻不想慕雲實壓根兒就沒想得到所有人的支持，未曾提及一字。這就讓他有些難辦了。原本他已經準備慷慨呈辭，想要在眾人面前否定慕雲實過於理想的想法。可是如今看來，慕雲實是打算獨斷專行了。

不過她一向如此。

為今之計，就是在比誰更快了。若只是梧州之事，他也不願多爭。只是曹秉玉擔心，慕雲實如此大動干戈，不止是這一點小事。

或許他們還有不為人知的更大的秘密。

曹秉玉看看霧溪。和自己不一樣，此人十分閑適，正細細品嘗美味，一舉一動，有說不出的優雅。曹秉玉突然就有些灰心，覺得這頓飯實在是無趣，便盼望著早早結束。

而華琮始終沒放棄慕雲實。

今日得見慕雲實，他覺得，或許要想這魔界成為自己的助力，這慕雲實比曹秉玉更堪大用。

或許是小時候過於順遂，他這算盤打得有些不自量力。

宴席就在不甚熱鬧的氛圍里結束了，沒有歌舞，沒有奏樂，就真的只是嘗了嘗魔界的美味。

虞瑾和素楝，卻覺得，這魔王慕雲實真的和其他王者不一樣。不耽於享受，又有愛民之心，或許真的是很好的合作夥伴。

只是天界既然已經獲得了魔界至寶「開天水」，不知此人是否早已投靠伏夷？在說出真相之前，必須先探得慕雲實的真正想法。

平淡如水的宴席已接近尾聲，這時突然有人來報，幻花島內有人闖入！

是真的有「人」！

聽到這個消息，大家群情激奮。魔界幻花島彷彿魔界聖地，如今竟然有人類闖入此地。此來如此艱辛，他還能順利進來，這不是對魔界赤裸裸的挑釁嗎？

座下有人自告奮勇想要出去將此人抓回來，一時宴會又熱鬧起來。

只有素楝和虞瑾互相對望了一眼，他們的腦海里有一個名字。

「阿梓！」

算算時間，人間已過快三年。如果順利的話，阿梓應該已經到了京城，拿到了准許的諭旨。若他不經密林，而是抄近路，直接從人魔兩界邊境而來，日子就差不多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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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凡人跨界乃是大忌，若不抓住他處置以儆效尤，今後邊境便不得安寧。」還是那人，執著的想要將人帶回。

慕雲實正要回答，素楝卻開口了，「王上，此人乃是我的弟弟，可否讓我去接他過來。我離家多日，必然是家父擔心，才尋到這裡來。」

虞瑾如今在大家眼中是仙界來使，自然不能有一個凡人的親戚。

是以素楝出面最為合適。

況且，虞瑾在此宴席出現，僅僅是為今後歸功於伏夷做鋪墊——至少在大家眼中，伏夷的確派他信任的柱石將軍前來和談。

可是他們幾人真正的謀划，是不能讓人知道的。虞梓前來，代表凡人，只能以投親為由是最好的。

虞瑾沒想到素楝和她心有默契，朝她看一眼，二人達成一致。素楝起身，朝門外走去。

眾人原本想，這樣氣質卓塵的少女，必然也是來使之一。卻沒想到，竟然是凡人。而她身邊親昵異常的男子，卻是仙人。

還是凡人的想法多，一些人不禁生出一些艷羨來。

慕雲實大約也知道，也許是人間來使已到。原本她還在想怎樣瞞過大家的眼睛，素楝便找了絕佳的理由。

「既是如此，不如霧長老您帶著人陪這位素楝姑娘去接吧。」慕雲實道。

此語一出，眾人皆驚。

一方面驚訝這姑娘的身份，到底和慕雲實是什麼關係？這些年也聽到一些消息，說王上一直在秘密尋找一個舊友，難道這位女子便是？

另一方面，接待王上的親友，這麼私密的事情，王上竟然沒派最為倚重的曹長老，而是派了一直在外城打轉的霧長老？難道這魔界就要變天了嗎？

慕雲實見狀，知道她的目的已經達到。

曹秉玉朝台上看了看，他看不清慕雲實的面容，卻深知自己已經被放棄。他看著華琮，這樣也好，他從此便只有一個目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