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如花如幻如世間（17）

宴會完畢，眾人散去，虞瑾卻被慕雲實留了下來。

群芳殿歷來就是魔王的起居辦公場所，這般富麗堂皇，可慕雲實卻住不慣。除非這樣的大型正式場合，她很少來此。

是以宴會完畢，她就帶著虞瑾和映彩他們準備返回琴華殿。

慕雲實和虞瑾并行，映彩一早出發提前布置，映照和常笙不近不遠地跟在後面。

「虞將軍不擔心素楝嗎？」慕雲實突然道，不知為何，她眼前竟然浮現了二人在宴會大廳里親昵的場面。

「王上既然放心將她交給霧長老，想來是安全的。」今日大殿中，虞瑾看出來了，這霧長老便是慕雲實用來掣肘曹秉玉的。虞瑾對魔界內部的爭鬥並不感興趣，但是對霧溪的第一印象頗為不錯，稱得上不驕不躁、不卑不亢。

「來的那人不是素楝的弟弟吧。」慕雲實笑道。

她笑的是虞瑾的口是心非。或許連虞瑾自己也不知道，素楝在或者不在，他的狀態有多麼的不同。

虞瑾明明擔心素楝。

慕雲實猜想來人是人間使者。

「算是吧，」虞瑾答道。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心中有一處被裝滿。

阿梓是他的弟弟，也算是她的弟弟，這話當然沒錯。

「可也不全是，」還沒等慕雲實回答，虞瑾突然道。

虞瑾突然想到，阿梓是個不折不扣的凡人。如今已過三年，恐怕看起來年歲更大——原本就已經是個小老頭了。

慕雲實不知他話里的意思，但也沒刻意追究。反正不馬上就見分曉，何必急於一時。

「去請摩荑公主到琴華殿，再派人去看看，霧長老他們到哪裡了。」慕雲實開口道。

不知今夜的琴華殿是否將見證魔界的歷史？

而另一邊，素楝跟著霧長老朝外城而去。據來報，此闖島之人就像是從天而降一樣，乘坐一隻奇怪的大鳥，從天上落下來，剛好裸在那外城門口。

素楝有些納悶，不知阿梓又在哪裡找到了這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不過，確實是像阿梓所為。

霧長老的確和曹秉玉不一樣，這是素楝跟他見面一個時辰得出的結論。

他總是帶著和煦的笑容，不輕易開口說話，可說話的聲音卻十分溫柔好聽。即便是面對侍者，他也依舊親切。他們出城之時已經很晚了，在外城碰見了不少披星戴月勞作的魔靈，霧長老都會親切的跟他們打招呼。他似乎和這裡的人們很熟悉，甚至有幾個孩子一直跟在他身後不肯離去，直到霧長老身後的侍衛贈送了一些吃食，他們才依依不捨的離開。

要是曹秉玉，素楝不敢想。

素楝想起了曹秉玉初見之時打量她的眼神，充滿了審視。曹秉玉此人似乎喜歡將人分出高低，然後再分別應對。

出了內外城交界之處，便是一條河，霧溪帶著素楝坐上了一條小船。隨著小船漸漸逼近岸邊，素楝遠遠看見對岸似乎有一人在向她招手。

小船加快了速度，素楝聽見有人喊她「楝楝，楝楝。」聽到的聲音的素楝不禁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是阿梓，真的是阿梓！

小船還未停穩，素楝卻一腳跨上了岸，腳下趔趄了一下，霧溪忙扶起素楝。素楝回頭「謝謝」還未出口，卻見岸上之人已經迎上來。

霧溪看到眼前的少女，大眼睛里滿是淚水，臉上似乎有哭過的痕迹，心中驚異。可是轉瞬，少女便別過頭去，一下子將岸上之人抱住。

霧溪這才看清來人面容。

這哪裡是素楝姑娘的弟弟，連兄長也算不上！

來人頭髮很長，似乎很久沒洗過了——也是，穿過沙漠來到幻化島，能活著就不錯了。那人抬起頭，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髒兮兮的臉上，一雙眼睛因為面色黝黑和過於瘦弱而顯得又大又亮。

「阿梓！阿梓！」看到這樣的虞梓，才多久沒見彷彿又老了十幾歲。

素楝抱著虞梓哇哇大哭，虞梓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卻發現自己連雙手也是黑的——這麼多天都沒有洗漱了，實在是有礙瞻觀。

霧溪看著這兩人，靜靜等待他們敘話。

「好啦，好啦，楝楝，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阿梓笑道，一咧嘴，整張臉就只剩下那一口大白牙。

過了許久，素楝的哭聲漸漸小了，她才放開虞梓，話音裡帶著哭腔，「阿梓，你怎麼變這麼老了。我的妹妹可怎麼辦？」

阿梓定睛看了素楝一眼，「原來你不是心疼我，是嫌棄我老了配不上瑰雲啊。」阿梓佯裝生氣。

「當然也有覺得你辛苦了。」素楝訕訕道。

阿梓笑笑，素楝也笑了笑，眼角帶淚。

她其實說了違心的話，當她看到阿梓的那一瞬間，她沒想到別的，只恨自己沒替阿梓跑這一趟——即便他會拒絕。

阿梓看著素楝又哭又笑的樣子，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個破破爛爛的本子，遞給素楝，「看，這是我一路以來寫的詩！怎麼樣，你要不要拜讀一下我的大作！」

素楝抓過那破爛的小冊子，隨意翻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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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山野趕路，十里荒無人煙，卻見夜色甚好，如練如華，如皎如玉，美景如畫，頓時詩意盎然，然卻腹中飢餓，不禁體會到詩聖之『空腹有詩衣有結，濕薪如桂米如珠。』是以吟詠一番，以念黎民之苦，以利不變之心。此行艱遠……」

讀到此處，素楝才止住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將那本已破爛的冊子浸濕了，那原本就並不清晰的字跡變得更加模糊了。

虞梓一把抓過來，「哎喲，我說念念，我不是活著嗎？帶我去見我哥，大事要緊。」

素楝被他這麼一說，有些不好意思。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變得傷感起來。或許是因為虞梓那小老頭的模樣，也或許是她心中一直的擔心終於落了地。

霧溪頗有長者風範，即便已有侍者來催，他依舊攔住了他們，讓素楝和虞梓有短暫相敘。

「楝楝，你怎麼不問我差事辦的怎麼樣？」阿梓一臉得意，眼神和動作依舊充滿少年氣，而外表卻是個老頭。

這樣看來就不免滑稽，素楝沒忍住，就笑出了聲。

阿梓卻不樂意了。雖說他的年紀在人間已經是爺爺輩了，可在素楝面前，看著她依然年輕的樣子，他總覺得自己還是當年的那個少年，和素楝一起瘋瘋癲癲，恣意飛揚。

「那你差事辦的怎麼樣？我的阿梓弟弟？」素楝最愛跟虞梓在一起，因為和阿梓在一起，總有無限樂趣，就像回到了靈島，她也還是那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

「那還用說嗎？交給我，你放心！」阿梓眉飛色舞，一邊拍胸脯，一腳就跨進了小船。雖看起來是個小老頭，卻也是穩穩噹噹。

二人上船，霧溪看著這兩人，嘴角微微揚起——果然，這六界獨有人間最為鮮活。原本以為二人要說正事兒，哪知道這兩個人上船了便開始嘀嘀咕咕，仔細聽，卻是哪裡好吃，哪裡好玩，在哪裡遇險，又在哪裡得救。那叫阿梓的男人將那一路見聞說的是天花亂墜，偏偏那女孩兒也聽得津津有味，即便有些描述在霧溪聽來是十分誇張。

一個願意說，一個願意聽。一個會編故事，一個卻願意相信。

不得不說，真是有趣的很。

「聽他們說，有一隻大鳥送你來的？」素楝小聲密謀。

「是的，唉，要不是那隻大鳥，我可能就死在沙漠了。話說，你們就沒想著去接我嗎？」阿梓說著，有些難過。

他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絕望之餘，彷彿看到了幻花島。他也沒見過幻花島，卻只見一座城市漂浮在空中。於是他拚命地跑，直到精疲力竭，再也不能動。也就是在那時，天空出現了一隻鳥兒，他長著一張人臉，卻有一雙巨大的翅膀和金光閃閃的鳳尾。

他停在那裡，扇動著翅膀，十分友好。阿梓讀遍志怪書籍，又對身份看得十分淡然，是以眼前的怪鳥並未嚇著他。他反而覺得，這是來救他的朋友。於是他沒多想，艱難的上了羽背，鳥兒也沒辜負他的信任，送他到達了幻花島的外城。

「然後呢？」素楝追問，她心中有個猜測，卻無法確定。必須要親自見到那隻鳥兒，才能確認。

「然後，然後他就飛走了啊。」阿梓道。

「你，你怎麼沒有留下他？」素楝道。

「鳥兒來去自由，我怎麼留得住他？」阿梓回答，又小聲呢喃道，「不過楝楝，你說奇不奇怪，我總覺得那隻神鳥認識我。」

「哦，」素楝沉默了，沒有再問。她也只是猜測而已，或許是她想多了。

幾人到達琴華殿，慕雲實和虞瑾站在殿外的荷花池旁，看起來也似乎是在等待他們。虞瑾看到並肩而來的素楝和阿梓，心中不由得一沉。

阿梓真的老了，人間來算，已然是知天命的年紀。

記得初上靈島之時，他和素楝如姐弟一般，到處奔跑，調皮搗蛋。而眼前的阿梓，和素楝一起，竟如同父女一般。

虞瑾難得的嚴肅，阿梓卻滿心歡喜，似乎未曾察覺大哥的憂傷。他一把將虞瑾抱住——這次輪到他流淚了。

好幾次山中遇險，路遇匪徒，沙漠無水，他都在瀕死的邊緣。他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大哥了，可最終，他還是歷經千難萬險，來到了這裡，圓滿的完成了大哥的囑託。

才幾日不見，人間已是幾年，風霜雨雪都寫在了阿梓的臉上。

而幸好，大家都還活著。

「大哥，我做到了，我沒讓父親和你失望。」阿梓在虞瑾耳邊耳語。

虞瑾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眼中淚水在打轉。

他突然明白，為何自己對這個沒有血緣的弟弟愛的深沉——有阿梓在，他才有來處。若沒了阿梓，在這世間，細論起來他不過是個孤兒。

虞瑾知道，儘管阿梓身世明了，但是他心中也始終只有一個父親——那便是虞培風。

可是，轉眼間，歲月殘酷，阿梓竟然已經步入人世的老年。也就是說，他們離永久的分別不遠了。

「我知道，我知道。」虞瑾重複兩遍，緊緊地抱住了虞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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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雲實看到此情此景，不禁感念，不知自己和小藜是否還有如此相認的一天。或許是心有戚焉，她並未出言打斷二人。

不過，即便是情不能自己，虞瑾也依然保持著相當的理智。如今大敵當前，正是應對的關鍵時機，他自然知道，要將自己的私人情感放一放。

稍許，映彩來報，一切準備妥當。於是慕雲實為首，虞瑾素楝隨後，加上摩荑、虞梓，並霧溪幾人進了琴華殿。琴華殿左邊的偏殿，向來是慕雲實獨自辦公讀書場所，頗為隱蔽安靜，此時便作為臨時的會客廳，一行人圍坐在書桌周圍，開始正式的商談。

虞瑾再次跟幾方重複了一下如何保下梧州並且不牽連各界，眾人聽了都覺得甚是巧妙。在聯名上書一事中，摩荑代表冥界表示同意——這也在慕雲實和虞瑾的預料之中，想來冥界目前甚為仰仗魔界。

虞梓帶來了好消息，他小心翼翼的從隨身的包袱中拿出一道金黃色的聖旨，言明此事由虞梓做主。想來那人間的皇帝也是個人精——一邊派人去天上押寶，一邊又准虞梓與冥魔交好。阿梓並未言明如何取得此聖旨，素楝和虞瑾卻都知道，必然不是像虞梓說的那般容易。

既是如此，眾人便相約在此地將這聯名書寫了。於是慕雲實親自捉筆，代表人冥魔三界向天帝請命，請求保證梧州安寧，不再有移屍之禍，並且請求天界開放更多的人冥魔來往通道。

慕雲實寫著請願書，心裡卻在想著，明明這就是人冥魔三界的事情，卻要去請示一個不相干的天帝——這就是如今的世道。

慕雲實寫完，眾人簽名按下手印，將手書交給虞瑾，代為轉達。虞瑾拿著那封手書，有了它，在加上之前和西華山商量好的事情，那梧州便可暫安了。

阿梓也可以在那裡和瑰雲，和孩子們一起安度晚年。

只是，這也只能是暫時的。要想得到永世安寧，就必須要粉碎他們想要翻天覆地的陰謀。

可是他們能答應嗎？他們會放棄這暫時的安寧，跟天界作對，去爭取那永久的安寧嗎？

因為誰也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永久的安寧，還是永遠的覆滅。

虞瑾打量著慕雲實，她特意安排了霧溪在場，想來是為了應對曹秉玉。但是此事對伏夷利好，想來妖界和曹秉玉若想攀上天界，自然是不能得罪如今天界實權人物伏夷殿下了。

而慕雲實明知如此，卻依然將霧溪推了出來，顯然已經預料到，或許之後還會發生許多事，這些事自然也包括和天界撕破臉，真正的對抗。

可是，她會為了魔界而無懼戰鬥，卻不會為了虞瑾，甚至素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