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如花如幻如世間（18）

既是如此，眾人便相約在此地將這聯名書寫了。

於是慕雲實親自捉筆，代表人冥魔三界向天帝請命，請求保證梧州安寧，請求徹底治理這移屍之禍，並且請求天界開放更多的通道，以供人冥魔三界來往。

慕雲實手裡寫著請願書，心裡卻在想，明明這就是人冥魔三界的事情，卻要去請示一個與之不相干的天帝。

這就是如今的世道——自己的事情自己不能做主。

慕雲實寫完，眾人簽名按下手印，將手書交給虞瑾代為轉達。

虞瑾拿著那封手書，薄薄的一張紙，彷彿有千斤重。有了它，在加上之前和西華山商量好的事情，那梧州便可暫安了。

阿梓也可以在那裡和瑰雲，和孩子們一起安度晚年。

只是，這也有可能只是暫時的。

要想得到永世安寧，就必須要粉碎他們翻天覆地的陰謀。而要徹底粉碎陰謀，光靠他們幾個人是不夠的。

眼前之人，都是可以聯合的力量。

可是這些人能答應嗎？他們會放棄這暫時的安寧，跟天界作對，去爭取那或許渺茫的「永久的安寧」嗎？

對於他們來說，如今世道不過是代代如此，再也尋常不過了。若是強行打破，去爭取更多，誰也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永久的安寧」，還是永遠的覆滅。

虞瑾打量著慕雲實，今日她特意安排了霧溪在場，想來是為了應對曹秉玉，以確保梧州之事能成。但是此事對伏夷利好，妖界和曹秉玉若想攀上天界，自然是不會從中作梗，得罪如今天界的實權人物伏夷殿下。

而慕雲實不會看不透其中的道理，卻依然將霧溪推了出來。很明顯，慕雲實要的不僅僅是梧州平安而已。

她摒棄曹秉玉選擇了霧溪，是否可以說明，在慕雲實的心中，天界的權威對於她來說也並不是那麼神聖而不可打破？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慕雲實會將魔界置於危險之地，冒險一搏。

可是，慕雲實可以守著這一方土地保持安逸，他虞瑾卻不行。天上有阿婆等待著，遠處有氓山岌岌可危，身邊有素楝和阿梓，心中還有他們理想的平凡世界。

這一切的一切，他不得不博。

如今雙方實力相差如此大，只能智取不能蠻幹。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能聯合魔界一起揭露天帝和伏夷的陰謀，那勝算便又多了一分。倘若魔界能站出來，那麼冥界，甚至凡間都可以成為他們的力量。

虞瑾暗自思忖，卻不知到底該如何開口。

慕雲實見虞瑾未曾開口辭別，便道，「不知虞將軍可還滿意否？還望將軍一定要將此事順利辦成，我們就在此靜待佳音了。剩下的事情，若還有需要配合的，可以直接找霧長老。」

虞瑾起身，朝慕雲實鄭重致謝。此時，虞梓也起身，朝慕雲實拱手鞠躬，「若此事得成，梧州百姓必世代感念王上之恩，虞梓在此謝過。」

慕雲實看著這兩人，虞梓身為一方父母官，為了梧州而請命。而虞瑾，他又是為了什麼呢？

素楝起身，站在虞瑾身邊。二人雙手暗自相握，朝眾人深深一鞠躬。

素楝心想，這世上愛好和平之人如此之多，讓他們心中那點小小的平凡生活之夢又多了幾分希望。

眾人即將散去，虞瑾對素楝微微點頭，素楝便了解了。她拉著虞梓，纏著映彩送他們回青荷院——畢竟這道路複雜，他們兩人是極有可能迷路的。

虞瑾沒走，不能再拖了，今日便是如實相告之日。如若將天界的意圖顛覆世界的陰謀告知慕雲實，至少魔界就不會再受蒙蔽，配合伏夷行那逆天之陣法。

眾人皆已散去，連日來為此事慕雲實頗為頭疼，如今暫時告一段落，慕雲實心道總算能有片刻安寧了。

可是，虞瑾卻一直不肯離去。

看來，自己的猜測不錯，虞瑾此行不止是為梧州而來。

「虞將軍可是還有話要說？」慕雲實揉了揉太陽穴。

自從懸命閣回來，她一直不得好眠。

「我在天界時，曾聽到過一個傳聞。可如今真的見到陛下，卻覺得傳言未必是真。」虞瑾道。

慕雲實不喜人賣關子，她喜歡有什麼說什麼。

「你不必繞彎子，有話就直說，這一點你可比不上素楝。」慕雲實十分坦率，「不過，既然你開口，想必你所得傳聞必定是有關魔界，不如說來聽聽？」

「我聽得，魔界已經獻上了至寶開天水，不知陛下可知，這開天水將為何用？」虞瑾一邊說，一邊觀察慕雲實的反應。

虞瑾的話如同平地驚雷，慕雲實心內震怒——曹秉玉竟然背著自己獻上了魔界至寶？她原本以為曹秉玉只是為身世所累，對上位者有一種天然的不可抑制的嚮往，但是絕不會觸碰底線，危及魔界的利益。

可是她沒想到，站在曹秉玉的角度來看，往上才是魔界的出路……他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可儘管慕雲實心內震驚，卻未曾將心中的震驚表現出半分——她到底已經是經過風浪的魔王慕雲實，而不是當年的那個流浪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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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慕雲實抬眼看虞瑾，眼神之中有似有質疑。

「是伏夷親口所說，亦是我親眼所見。」虞瑾想起在天界天牢里看到的場景，心中不寒而慄。「陛下可知，這天界取開天水用於何處？」

慕雲實心中存疑，要說這開天水，幾乎算是魔界的命脈。人人都說這幻花島是空中樓閣、海市蜃樓，但其中的秘密只有慕雲實自己知道。這沙漠之中平地起高樓，不是什麼人隨隨便便便可以辦成的。之所以魔界世世代代有此處樂土，原因就是開天水。

在幻花島，這開天水算不得什麼秘密。幻花島上大大小小的河流湖泊無數，都算得上是開天水。真正的秘密在這湖水河水的來源——開天泉眼。

而這泉眼歷來只有魔王一人知道——也就是慕雲實自己。她此刻在想，曹秉玉上交給天界的到底是什麼？而當年父親託孤之時，對於此事到底透露了多少。可是她敢肯定的是，這開天泉眼的秘密，父親絕對沒說。

這是魔界最大的秘密，關係到魔界的生死。魔界之所以現在有相對獨立的地位，主要就是有這座幻花之城。雖說慕雲實的理想，是將整個沙漠變成像梧州那樣的人間春城，將黑海變成像西海那般蔚藍清澈的大海，可是當前，一切都還只是想象的時候，幻花島就是他們唯一的生存希望。若開天水的秘密為人所知，那幻花島便成為了被人覬覦的口中之食。

是以，面對虞瑾，這個剛剛達成合作的夥伴，她也不得不隱瞞事實，出言試探。

「天帝確實派人來這裡取過開天水，言說為了救人。我想著魔界雖然缺水，但是這湖海之中取一瓢給天帝，大約還是沒有問題的。給就給了，只是我不知，這開天水到底被他用來幹什麼了？」慕雲實的話半真半假，然而她也確實想知道，這水還可以用來幹什麼。

「陛下可聽說過四極八柱？」虞瑾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看來天帝確實得到了魔界的開天水，並且和他想的不一樣，慕雲實或許是知情的。

但是虞瑾此時已經沒有退路。慕雲實或許在聽到真相之後選擇旁觀，但虞瑾賭她絕不可能會出賣自己和素楝而站在天帝那一邊——除非她真的想失去魔界這片土地和她深愛的子民。

「天有八柱，地有四極。八柱歸位，四極門開。混沌重現，萬世覆滅。乾坤扭轉，生死循環。」虞瑾道，「不知陛下可有聽聞？」

慕雲實確實不曾聽說過，她疑惑地看向虞瑾，示意他接著說。

於是虞瑾便將天帝和伏夷苦心積慮想要集齊八柱，並且打開四極大門，顛倒乾坤，重開混沌之事告知。並且將他和素楝在天牢親眼所見事實也如實敘述。

虞瑾說完后，慕雲實並未接話。房間里好長一段時間是死一般的沉寂。然而虞瑾有的是耐心——至少這件事確實在慕雲實心中投下了一顆種子。

慕雲實面對接二連三的震撼，心中無比沉重。從前，她以為接任魔王這個職位，重振魔界，管服下屬，便是世上最難的事情——她因此而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摯友。

可後來，她也偶爾有自得的時候，畢竟魔界在她的手中變得越來越好了，許多孤苦無依的魔靈也有了生計——雖然不是全部。她覺得至少大部分魔靈，都過著一種現世安穩的生活，只待將來進一步提升。

可是若是虞瑾所述為真，那麼這些平和不過都是泡沫，是水中月，是鏡中花，是真的空中樓閣。她從前的困難是如何讓魔靈們的生存條件變得更好，而如今，若天帝真打算如此倒行逆施，那她面臨的問題就不是如何變得更好了，而是生與死的抉擇。

過了許久，久到那夕陽散發出最後的紅光，久到夜幕漸臨房間幽暗，久到窗前的虞瑾變成一個高大的影子……二人都沒有說話。

她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可是卻不得不相信。

為何那饕餮山倒了，西海靈島沉沒了？為何天帝一再打壓西華山，為何他們公開向六界索要寶物？慕雲實的心一點點沉沒，所有的疑問在此豁然開朗。

最終，慕雲實開了口，「若你所說為真，我們以何和他們對抗？這恐怕不是我一人能決定和辦到的事情。」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有人在反抗，只要有人還願意堅守正義，那麼就有打敗他們的機會。」虞瑾看得出來，慕雲實十分猶豫。「若是魔界收回開天水，或者魔界不參與，那陣法便不會啟動。這樣能拖一日是一日，事情便會有轉機。」

慕雲實卻沉默了。

原來這才是虞瑾和素楝此行的真正目的。可是，這和聯名上書並不一樣，這是真正的站在了天界的對立面，稍有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她怎可就憑眼前之人的一句話，就將整個魔界的未來拿出來賭？

「陛下，」虞瑾看得出，慕雲實已經在打退堂鼓了。「陛下，若是四極八柱陣真的運行，那魔界也必將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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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便是天意，天意不可違，而不是我慕雲實的失職！」慕雲實脫口而出，說出了她的心裡話。

她內心糾結，憤怒於自己的無能為力，憤怒於天帝竟如此的道貌岸然。她心裡仍然抱著一點隱隱的希望——天帝不是那般自私瘋魔的人。雖然她對仙界並無好感，常常感嘆世界不公，但是她心裡對那些人還是抱有一絲希望的。

至少，他們多多少少還是維護了六界的和平。這麼些年，他們雖然高高在上，但是也確實將現有的秩序維持的很好。慕雲實從來未曾想過有一天推翻他們，徹底改變這世道，她只想著，能在現有的基礎上有所改良。

虞瑾知道，這對於慕雲實來說是個艱難的決定。此時逼她做出抉擇是不明智的。

「還望陛下三思！」他拱手彎腰，對慕雲實表示出了最大的敬意和期待。慕雲實對他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虞瑾退出房間，又是一個美麗的月夜。映彩和映照在不遠處等待著，天都黑了，可是沒有王上的指示，她們並不敢前去點燈。

虞瑾穿過池塘，來到琴華殿外，那裡的合歡花開得正好，在月光下絨絨的小傘狀花簇顯得更加溫柔美麗。虞瑾伸出手想要摘一簇，卻終究沒有下手。

花兒還是留在枝頭，汲取雨露陽光，才能開得更久更艷。若這世界終究要顛覆，連這些花兒也不能倖免。

虞瑾回到青荷院，在門口便能聽到素楝和阿梓的笑聲，沉重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明朗起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素楝看到虞瑾回來，一下子衝過去抱住他。虞瑾猝不及防，佯裝要倒下，嚇得素楝趕緊放手。虞瑾卻在此時笑了笑，將素楝緊緊摟在懷中，站穩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