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儲君
蒼擎院的左次間,滿屋都是給孩子準備的東西。八口一米高寬的樟木箱子,置辦了足夠孩子穿到兩歲的四季衣裳,有半個箱子的衣裳,是思伽碰過的,那些思伽和韓昭旭中衣該做的尿褥子也在,真是這麼多年了,加起來的針線也沒有一年的興緻。一張烏木嬰兒床,是韓昭旭動手為孩子打的床。床樣子思伽和韓昭旭商量了一天,畫了改,改了又改,每一片木板都打磨的光滑,曲折處還包著軟巾,怕孩子磕著,思伽又為它做了一個草蟲花鳥的軟羅煙帳子,床頭懸著一把三寸長的蝙蝠紋大金鎖,床腳掛了兩串杏仁大小的銀制風鈴。孩子要用的,面盆,澡盆,尿盆,便盆等各種器具,成套燒制的,累累的堆滿了一角,還有各家提前給孩子送的禮,穿的,戴的,玩的,擺放的,祝福的,也放在這裡。所有,提醒著那個孩子來過的東西,都集中在這裡了。
韓昭旭小心翼翼的從背後環抱著思伽,靜靜的立在屋中。
「伽兒,沈家的命運和前程,絕不容許再一次被無知無覺的陪綁,娘不是作為你的母親來問你,娘是作為沈家的宗婦來質問你,你作為沈家的女兒回答我,韓家是在當忠誠還是奸佞?乾清宮裡的皇長孫,流的是韓家的血統,還是趙家的血統?他是不是你和韓昭旭所出的孩子?」
思伽環顧著,神思悵惘,張了好幾次口,才堅定了決心,不舍,留戀,又決然的道:「二郎,這個屋子的東西,我不想再看了,都清到庫房裡去,永遠的……封存吧!」
「好!」靠在思伽背後的,韓昭旭的身體怔了怔,圈在思伽腰上的手緊了些,脫出了一個字。這些東西,帶著甜蜜和痛苦的回憶,永遠的用不出了,與其天天睹物思人,還是整理掉的好。
思伽轉身,抬頭托著韓昭旭的下顎,道:「娘說,此事在沈家止於她和父親,就是大哥二哥也不會告訴。」
「四歲以前,我期待過,我的父母有合在一起的一天。後來,我明白了我的期待對娘是苛待,與自己是奢望。八歲以前,我只期盼著,和娘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輩子在邊關牧牛放羊,記憶里那段相依作伴的時光,安寧充實,現在也未曾黯淡,所以,那樣的日子突然沒了,那一年,那一刻,我驚懼惶恐,我怕他,我也恨他,渾渾噩噩的病了一年多。這些年,我知道自己年少輕狂,可是改不了,傅家的人起手不悔,我必不後悔自己的恣意,可是走到現在,傷了自己我無所謂,總是虧欠了你,我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也不是岳父岳母如意的沈家女婿。」韓昭旭握著思伽的雙手,眼中失意。
傅家的人,總是自相矛盾,天性的孤寒,在塵世中,又不甘寂寞。所以,傅好才養育了韓昭旭,韓昭旭孤獨了十年,忍耐了十年,又是不甘寂寞,拖進來一個沈思伽,命運似乎在輪轉。
思伽仰頭,緩緩的把唇覆在韓昭旭的唇上,輕柔溫暖,微啟嘴唇,舌尖觸碰對方的舌尖,細膩呵護。
一個沒有沾染性致的接吻結束,思伽垂頭,看著自己的左手牽過韓昭旭的右手食指相扣,道:「父親和母親活得太清楚,太警醒,他們僅僅是要確認事情的真相而已。」
「沈家是忠臣,是直臣,窺得了一角,質疑和恐懼韓家的失節也是應該的。瞞不住就算了,韓家的忠心天地可鑒,應該澄清。」韓昭旭道。
思伽點頭道:「所以我說了實話,你也不必自咎。我的娘家是忠直之臣,也想當堪用之臣,不屑裙帶之故。說句冒犯皇上的話,將來有那麼一天,沈家要是轉做了外戚,成為當朝第一的外戚,依照我朝的規矩,我的娘家就要高高的供養起來,尊榮富貴窮極,卻是要廢了沈家至少兩代男丁。我的父兄我知道,他們都是血氣之人,追求明公正道的實在權利,在權利之上滿足他們對家國的抱負,這一點,才是他們立於世間的成就。平恩侯郭家以外戚之身手掌軍權,年年遭受御史台攻訐,終被太祖皇帝猜忌;承恩公明的不來,暗的來,借太后之威把五省鹽務搞得烏煙瘴氣,又是什麼下場;廣恩伯孫家倒是甘願當富貴翁,碌碌無為,多沒意思,三家外戚在眼前,沈家還是覺得當忠毅伯自在。」
韓昭旭被思伽開導著笑了下,道:「岳父岳母之心果真清明?」
思伽抬起頭來勉勵笑道:「你看,一個後備的京衛軍指揮使,都讓我爹爹這麼興奮,好似一生功名大成一般,當了外戚,沈家還敢那麼雄心勃勃的,毫不避諱的追逐軍權嘛,所以,爹娘不會抱怨你,你還是沈家的好女婿,至於我……」
思伽摸著韓昭旭精緻的眉眼,一雙明潤的眼眸含著深情,如月下凝露折射出的光輝:「我說過,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原來的模樣。你英俊的模樣,強壯的身體,輕狂的個性,矛盾的堅持,恪守的驕傲,若是你我之間的情愛,成為了你的包袱,讓你步步後退,退到面目全非的地步,你不是你,我們的情愛,有什麼意義。我不追求最高的富貴,最高的權勢有最大的擔當,是我不同意你去的,我不同意,你改變現在的樣子。」
「以前,我聽過一句話,男人靠征服天下來吸引女人,女人靠征服男人來左右天下。此語雖是頑話,也有幾分真諦。婆婆不屑帝王十幾年的痴纏,不慕左右天下的權勢,你也把心事憋了二十年,要不是先太子忌憚了你,要不是端和和懷陽侮辱了你,你是準備在心裡藏一輩子的,要是沒有觸及,你連我也不會告訴。你們母子一脈相承,婆婆沒有國母的性情,掰不過自己的心,你也一樣,三歲定老,你太過鋒芒和銳利,不知圓潤,也沒有成為帝王的品性,更當不好一個儲君。最是無情帝王家,婆婆不信皇家,我也不信皇家,秦始皇之扶蘇,漢武帝之劉據,唐太宗之李承乾,唐玄宗之李瑛,周太祖之柴標。他們都是帝王疼愛過的兒子,都有堪配儲君,乃至帝王的才德,可是他們都沒有坐上帝王的寶座,為什麼?帝王,能成為一代雄主的帝王,他註定要成為一顆天煞孤星,他的權利之下,看不上平庸軟糯的儲君,更容不下鋒芒太過的繼承者。儲君,於帝王,是父子,亦是君臣;於天下臣民,國無二君,似君非君,儲君是天下最難做的位置。二郎,你的性情太過剛直和剛烈,不願曲折,你和你的生父,連父子之情都續不好,怎麼能耐下心性日日和他父子相對,穩坐一個儲君,就算你掰過了自己,做著一人之下的位置,你壓抑的面目全非的心呢,還會是我喜歡的,原來的模樣嗎?我們只能在這個時空匆匆過幾十年,自然要順著自己的心意,才不辜負了,來世間走一回。」
韓昭旭看見思伽的眼睛,那眼神清澈見底,汪汪的都是誠摯。韓昭旭知道,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這樣一雙眼睛了,以你的快樂為快樂,以你的悲傷為悲傷,以你的憂慮為憂慮,並且,拼盡全力,和你一起堅守。
韓昭旭闔動著喉結,幾次才出口道:「我保留了原來的模樣,我們痛快的活著,卻……」
思伽捂住了韓昭旭的嘴,搖搖頭,下巴靠在韓昭旭的肩上道:「你我夫妻一體,你的驕傲就是我的驕傲,保全了你就是保全了我。世上沒有周全的事,劍磨得太快太鋒利,無法長保,直挺挺的往上沖,明知是死路還要往上撞的是傻子。我可不是傻子,我自私的很,惜命的很,為了你為了我,我願意彎一次腰。他是我們孕育的孩子,以命換命,我們用他還了你上一代頭上欠的親緣,我們欠他的養育之情用生育之恩抵消,從此他是君,我們是臣,再無別的了。皇上是他的親祖父,俗話說,小兒子大孫子爺爺奶奶的命根子,他現在就是皇上的命根子,他還是一張白紙,可以隨皇上任意描繪,他比你,更適合待在儲君的位置上,這已經是擺在我們面前,做好的結果。」
思伽平日里,嬌憨痴頑,像個孩子。可是遇到了事情,思伽總是有超越她的年紀,超越她的閱歷的見識和領悟,而這些,都沒有污染她的純真,她用心血,在維護著丈夫。
嬌小的身軀脆弱又堅強,脆弱得一個多月了,常常牽挂到坐卧不寧,堅強得一直努力的讓自己釋懷,只在人後牽挂。她太過感性,憂傷的情緒明明極力的掩飾還是藏不住,她又理性,通達寬容,找出所有的理由來說服自己,還在勸慰別人。
韓昭旭摟著思伽,如珠如寶。那些寂寞的日子都得到了補償,就是御座上,那個一次次總是來攪擾自己生活秩序的身影,都變成了一個惆悵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