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
中興二年二月初八,小雨,微風,早晚較冷。
宜:解除、破屋;忌:出行。
餘事勿取。
日光稀薄,灰楚楚的雲層一疊挨著一疊,毫無章法地堆在都城金陵的上空。檐外雨聲淅淅瀝瀝,國子監主簿大人的心情比他面前這連鬼影子都不見一個的課堂,還要空曠與寂寞。
辰時末刻,老主簿默默捲起書袋抗在佝僂的背上,手裡握著剛寫好的小報告,準備入宮去告御狀!早知道當年他寧願去崇文館做一輩子的校書郎也不要來這做官二代們的老師,夭壽啊夭壽!
國子監東南翼的學寢里團團窩著一群少年,大的不出十五,小的個頭才挨到桌邊,統一身著方冠藍袍的監生服。中間擺著張圍桌,桌上放了薄薄的一頁紙,紙上僅寥寥一句話。
——李嘉,年十二。隴西李氏,姑臧大房所出。
太學要轉入新生的消息昨日才到國子監祭酒耳中,今日他的出身、籍貫就擺在了這群公子哥的面前。若說九尺朝堂是個大官場,齊聚了各家貴族、官僚子弟的國子監就是個小官場。
只不過他們討論的問題……比較淺薄通俗:
「聽說李氏姑臧房出的女兒無一不才色雙絕,現在宮裡的貴妃娘娘就是這一房的。若是能得這個李嘉介紹,娶上他一個、兩個妹妹,我的人生也算成功了一半吧!」
唾棄聲紛紛而至:
「你的人生……還真是容易成功啊。」
「嘁,人家還沒來就想著他的妹子了!」
「想妹子怎麼了,總比想男人好!」
「……」
鄙視歸鄙視,但五姓女出身貴重,尤其是隴西李氏與當今皇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能娶上一個確實既體面又能給自己與家族帶來莫大的實惠。少年們各懷鬼胎想著要如何與新學生交好時,忽然有人後知后覺地發現:「咦,我們是不是該去上早課了?!」
「……」
遲到既然已經成為定局,稍稍商量之後,大家索性破罐子破摔,作鳥獸散,各自回寢室補個回籠覺。至於受罰什麼的,唉,這種小事不要在意的啦。
刻意落在學生後面的柴旭心不在焉地走著,偶爾抬頭看向廊外氤氳迷離的水色,想從中找出打起床起就不見蹤影的「書童。」尋了兩三遍后無果,柴小皇子幽怨地邁過轉角,今兒又要他自個兒擦地板、疊被子了……
一行污水蜿蜒流過深棕色的地板,浸髒了柴旭潔白如雪的靴邊。污水裡除了褐色的泥漿,還有一絲不易辨別的血色。柴旭的心咯噔一聲撞在胸口,倏地抬起頭,門前正是他失蹤了一夜加一個早晨的「書童」。
蕭和權拄劍靠在門板上,血珠子順著他蒼白過分的手指滴落在劍身上,順著血槽匯成涓涓細流,在他腳下攢了一小泊。
「阿權啊,」柴小皇子慢吞吞地繞過髒兮兮的蕭和權,霍然面朝向他,嚴肅無比地搖了搖手指道:「殺人是犯法的喲~我是個很正直的,不會包庇一個殺人犯的皇子哦。不過求我救你的話,最好能告訴我你昨夜去刺殺了誰。如果是梁國皇帝的話,啊,那你還是去自首吧。」
「你個娘娘腔,快他媽給老子開門!」在水裡泡了大半夜的蕭和權忍無可忍地咆哮,因失血過多,強撐開的雙眼驟然暈眩了下,一個不支向前重重倒下。昏死前,蕭和權在心裡爆了句粗口:媽的,他是鬼迷心竅了才去救那個死人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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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兩日,萬眾期待的轉學生遲遲不肯露面。不過那日主簿大人的小報告打得很成功,導致了在接下來幾天內太學生們不得不全力應付增加了三倍的功課。
這時候,真要找出個有閑心想一想李嘉何時來的人,只有柴旭了。他是來梁國進學的大燕皇子,梁、燕兩國現正處於蜜月期,梁帝對他的小打小鬧一向是選擇性無視。看不見、看不見,反正你丫不是老子的兒子,萬一兩國交惡,再拿你開刀不遲。
「阿權啊,」柴旭拖著他特有的慢腔調一手搭在本書上,一手給蕭和權換藥:「隴西李氏經前梁的藩鎮之亂后,不是沒落了嘛?」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蕭和權懶洋洋地趴在枕頭上,身上觸目驚心地橫著深淺不一的疤痕。然而最猙獰的莫屬從他肘部劃開到手腕處的刀傷,紅白交錯,兇險非常,差幾厘便要勾斷他的手筋。
「哦……」柴旭翻過一頁書,眼神沒從書上挪過半分,平平木木道:「我那天不是告訴你忌出行嘛,你還要跑出去。話說以你的身手能傷到你的人不多吧,對方是誰呀?」手指不經意往左一挪,直接戳進翻卷的血肉里。
「疼疼疼!」蕭和權頓時和被咬到了尾巴的大型犬一樣蹦了起來,臉色白得發青,奪過柴旭手裡的藥膏,三下五除二灑了個凈,扯了棉紗一圈裹著一圈,粗粗包紮好了。一口吐出牙齦里咬著的血水,一頭火地把柴旭往外趕:「走走走,老子沒掛在那死人臉手裡,倒要死在你手裡了!」
「嘭」的一聲巨響,大門貼著柴旭的鼻子重重帶上,柴旭眨眨眼,摸了下落滿灰的鼻子:「死人臉?」
對,死人臉。蕭和權拖著接近殘廢的胳膊仰躺在床上,朱紅的橫樑上雕刻著倒掛的蝙蝠,小小的眼睛漆黑漆黑的,讓他想起那夜激流中同樣漆黑、覓不到一絲光的眼睛。
頭頂的波光流碎棧道燈光,給幽黑的水下帶來一縷模糊光芒。一尺水幕外,那雙眼睛隨著波流一上一下的浮動著,無聲地看著他。其實河水冷得透骨,連蕭和權這個常年習武的練家子也凍得手發抖。可那眼神卻是異常的平靜,或者說木然,蕭和權幾近以為自己手裡抓住的就是一具屍體。這種平靜令蕭和權骨子裡竟滋生了些許寒意,這讓他犯了第二個錯誤——救了人之後又鬆開了手。
連下了近半月雨的淮水水勢洶湧,眨眼便將人衝出了蕭和權的眼界,待他陡然回神,手裡只餘下薄薄一件外衣。啐罵了一句,他甩開外衣,奮力朝水流的方向游去。
人是救下了,可凍得像根冰柱子,慶幸還有一點浮脈。不論如何,畢竟是他躲避殺手連累了這人,蕭和權高度讚揚了下自己高尚的人品,用劍挑開少年濕透的衣袍,麻利地一層層剝掉它們。扒到最後一層中衣,他粗魯地拉下一半時人驀地似被道雷給劈中了,僵直了。手掌向下試探著輕按了按,起伏尚小,但蕭和權可以確定,那是與自己一馬平川的胸膛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觸感。
地上閉著的眼眸忽地睜開來,力竭之下只勉力睜開一半,卻逼得將才襲胸的蕭和權心虛萬分。她被河水泡得發白的唇蠕動了兩下,他囧得六神無主,想也沒想,以手為刃把人又給敲暈了過去。
一個姑娘家深更半夜打扮成男子孤身行走在金陵街頭,怎麼看透著股詭異。蕭和權用指尖揉了揉額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才要抱起人預備將其送到就近的葯堂,零碎的腳步聲踏著風聲而來。托起人的手猶豫地頓住了,腦子快速轉了遭,他當機立斷放下人,閃身藏入近處的樹影里。
尋過來的是一老一少兩人,一看到棧道上的人,驚呼著奔了過去。蕭和權猜得應是她的家人,抹了把臉上的水珠,緊繃的神經一鬆懈,劇痛須臾遍布全身。在疼痛的刺激下,他突然回過神,她瞪他個屁啊!他又心虛個屁啊!他明明是正義凜然地在救人好么!
……
蕭和權用兩字兒對那一夜經歷做總結,那就是——晦氣!沒帶著那個拖油瓶,他哪至於傷成這樣,天天忍受柴旭那廝的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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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興二年三月初六,晴,無風。
宜:動土;忌:交友、進學。
餘事勿取。
甲班今日上午是祭酒親自教授的《尚書》,祭酒一年只親授這一門課,且是出了命的刁鑽刻薄,嘴又毒。管你爹是朝里幾品大員,默不出書,答不對題,照樣譏諷得你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故而一大早,整個課室人聲鼎沸,太學生們拎著書箱6續走入教室。
連蕭和權這樣的重傷患者都被柴旭連拖帶拉地給拽來了,柴旭言辭振振道他不想要一個沒有文化的書童。蕭和權冷笑兩聲,誰家書童和他一樣,不是拿筆而是拿劍的?
開課的時辰到了,祭酒站的位置卻不見人影。底下議論聲嗡嗡嗡地泛開了,內容大同小異:
「哼!不是說祭酒從不遲到么!總算逮到他把柄了!明兒就讓我爹參他!」
「就是就是!」
蕭和權靠在後牆兩耳不聞窗外事地打他的盹,偶爾耳朵里飄來隻言片語,輕嗤一聲。一群只會蒙祖蔭,啃老本的小王八犢子。
嘰嘰喳喳的討論聲在門外腳步聲漸近時慢慢低了下去,祭酒卷著書推門蹣跚而入,跨門幾步想起什麼,側過身來將門拉開點,好聲言語道:「慢些。」
太學生們倏地收住所有聲響,眼睛一個睜得比一個大,這誰竟讓祭酒能擺出這副好臉色?!
咯吱咯吱的輕響伴著木輪轉過門檻,陽春三月,坐在輪椅上人卻裹在一重極是暖和的銀灰氅衣里,膝蓋上擺著個竹制書箱,雙手平整地疊放在書箱上。
蕭和權感覺到周圍氣氛異樣,下意識睜開眼,重重人影間,對上了一雙記憶猶新的漆黑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