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貳】
課室鴉雀無聲,太學生們不可思議的目光牢牢膠著在少年膝蓋以下的部位,新學生竟是個瘸子?
蕭和權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卻見她沒有半點停留地移開了目光,看起來就似是不經意瞥過一般。蕭和權有些做賊心虛的惴惴不安,這究竟是看到他沒?
老祭酒言明扼要地介紹了新學生的身份,果真就是他們望眼欲穿盼來的李嘉,最後以「大家一定要相親相愛、互幫互助」的套話作為結束語,兩眼往下一拉,手一指「你就坐那吧。」
他指的地方,不偏不倚,恰是柴旭的左側,蕭和權的正前方。眾人灼熱的目光又齊刷刷地側了過來。
蕭小少禁不住尾巴一緊,有種作姦犯科被當場逮到的痛苦。柴旭用腳跟偷偷踢了踢他,小聲問道:「你和他認識?」
「不認識!」蕭和權回答得可謂神速。
「哦……」柴旭一字一慢道:「那就收收你那一臉『我沒有對不起你,你千萬不要半夜站我床頭,來找我啊』的心虛吧。」搞得和搶了別人又強了他,結果被追殺過來的負心人似的。
「……」
李嘉自始至終保持著一言不發的安靜,朝著祭酒點了下頭,轉動輪椅軲轆著行向座位。
真高冷啊……太學生們或嫉恨、或羨慕、或不滿地在心裡感嘆道。
這堂課上得所有人都心不在焉,蕭和權盯著前方那個一絲不苟的背影。從剛才開始,她就保持著一個姿勢動也沒動,脊柱挺得筆直,像一株雪崖青松。偶爾抬手翻過一頁書,記下一筆,動作也是一板一眼。站在蕭和權的位置,可以稍稍看見李嘉近乎慘白的側臉,鼻頭圓潤秀氣,眉色倒是黑濃,顯出幾分獨特的英氣。她年紀本就小,這樣一來,更是雌雄莫辯。
話說,蕭和權搓搓下巴匪夷所思,那夜遇見她時,她的腿不是完好無損的嗎?
來自後方的視線炙熱且專註,想忽視著實是件很難的事。李嘉支筆在紙頁的空白處寥寥勾了幾下,像個沒事人似的繼續聽課,蘸墨時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書箱,「啪嗒」清脆一聲,散了一地的書冊。
「那誰,幫著撿一下。」老祭酒眼皮都沒撩起,隨意點了蕭和權吩咐道,內心唏噓兩聲,好好一個苗子卻是個殘疾,作孽喲。
蕭和權很不滿意這個指派,這個死老頭,理論上來說他是柴旭的「書童」,又不是她的!但見李嘉吃力地彎腰去勾地上的書本,抿抿唇,上前兩步幫她一一拾起。拿起最後一本書時,一個
紙團滾到了他指邊。蕭和權愣了一下,李嘉若無其事地從他手裡接過書,坐了回去。
當蕭和權不動聲色地將紙團納入掌心,又有點小激動地打開它時,一個勾勒得栩栩如生的豬頭躍入了他的眼帘……
「……」蕭小少用瞬間碎成粉末的紙屑表達了他的惱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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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後,李嘉不可避免地被熱情洋溢的少年們團團圍住,連一向懶得參與八卦事件的柴旭也在其中。
「李嘉你的書童呢,沒有書童很不方便的。」國子監有嚴格規定,監生必須住在學寢內,每月只可月末回家一次。書童在這裡不僅陪同各位少爺們讀書,更要照顧著他們的起居生活。
李嘉將小毫套好,置入書箱內,默默搖了下頭。書童那麼昂貴奢侈的配置,她消費不起的說。
這個反應落到他人眼裡,則是:都說隴西李氏對子弟們的教導十分嚴苛,真是如此啊!
路過的祭酒看見了,順口表揚了下李嘉的獨立自主。
太學生們紛紛回頭嫌棄地看了眼自家的小書童。嗯,以後也不要帶他們來了!
瞬間面臨失業的小書童們流下寬淚:公子,不要介樣!我們是無辜的!
等李嘉收拾完所有東西,圍繞著的人群依舊沒有散開的趨勢,話題熱點已從她本人轉到了她到底有幾個好妹妹上面了。王孫公子們時刻不忘老爹託付給他們的聯姻重任:娶不到五姓女,老子就和你斷絕父子關係!
李嘉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告訴他們,她家裡只有她一個雌的呢?算了,她是個善良的人,現實已經這麼殘忍就不要再讓他們的夢想幻滅了吧……
「李嘉你的腿怎麼了?」一個煞風景的問題驟然冷場。
發問人是柴旭小皇子,於是,連帶著蕭和權在內也被唾棄了。這種事情看在眼裡就不要問出來了嘛,多傷感情!不過,這個李嘉到現在一聲也沒吭過,不會還是個啞巴吧?
蕭和權的臉比天還陰,眼神一直在李嘉身上划來划去。在柴旭後來的話說,就像個屠夫看著頭待宰的豬一樣……
李嘉提起書箱,面無表情地承受著眾人火辣辣的視線,鬱悶不已,看什麼看!沒見過殘疾人啊!偏偏話憋在嘴邊,一個字也擠不出來。越是如此,其他人越是好奇,最後被逼到無路可走,
她鬆開咬出深深牙印的唇:「泡在水裡受了寒,不能走路。」
聲音很輕很冷,卻一擊必中,毫不留情地刺進了蕭和權心窩裡。
後來經柴旭從別處打聽到,這個李氏姑臧大房出的小公子打娘胎帶出了一身病,天生陽虛陰盛,受不得寒氣。一月前來金陵時卻因意外落了水,勾出了陳年舊疾,人是保住了,腿卻自此廢了。
柴旭寫功課邊同情道:「真可憐,才十二歲,以後都不能走路了。」
蕭和權擦劍的手驀然頓住,鋒利的劍鋒滑破掌心,那夜是他把李嘉拖入了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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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到來的新鮮勁維持了幾日就淡去了,尤其是這個新學生還寡言少語、性格孤僻,更難與同齡人打成一片了。有人也試過邀請李嘉同學來喝個茶、鑒個畫什麼的,但最終結果一定會變成兩個人對著煮幹了的茶水大眼瞪小眼。
連授課的各位博士們也在私底下感慨:人口眾多、八卦不斷的隴西李氏能養出這麼一個悶罐子來也怪不容易的啊。
李嘉對此毫無所覺,新環境對她來說還需要一定時間來適應,特別是這個新環境里存在著兩大生存難題,行動不便的雙腿和神煩的蕭和權……
行動不便李嘉可以儘力克服,國子監條件很好,洗衣打掃皆有專門的人負責,飯堂不僅定點供應飯菜還提供夜宵。勞她費神的也就是常日里的穿衣疊被之類的瑣事,這些她只要比別人早起半個時辰,多費些力氣做好即可。
難的是打發走一個喜歡在她面前找存在感的燕國皇子的書童啊!
總是鬼鬼祟祟尾隨她就不提了好么,她是不能走路又不是瞎子!動不動還偷走她的被子晾在院子里,晾就晾吧,但起碼你要記得收回來吧!考慮下她這個殘疾人的感受會死啊怎麼的!
不能忍啊!當她好欺負啊!李嘉攢了一肚子的火,可嘴張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糾結得只能使勁撓著牆根,竭盡所能地避開他。
柴小皇子觀察了幾日,覺著作為一個合格的小主人,需要及時糾正好友這種偏激到招人厭的行為。
「阿權。」柴旭慢騰騰地悠著調子:「李嘉的腿是你弄斷的?」
蕭和權額角爆出三條黑線,柴旭一看他扭扭捏捏的樣子心知肚明,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了。」
翌日,蕭和權因事外出。下學后柴旭刻意留在課室與溫書的李嘉搭話,先是向她道了個歉,接而委婉闡述了蕭和權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因為想和她交個朋友而已。
李嘉唰唰唰地用筆在白紙上寫出一行字,遞給柴旭生硬道:「煩請轉給他。」
半夜,蕭和權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后,展開一看,上書一行憤怒的大字:我不和笨蛋做朋友!
「……」可憐的小紙條再次化成了一堆粉末,同時宣告蕭和權與李嘉的交集重歸回零,並一路不回頭地向反目成仇的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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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太學部進行一季度一次的小考,考試難度中上,主要作用是摸摸監生們這段時間來的學習近況。這些都不重要,要命的是考試成績不僅友情回饋給各位公子哥的老爹們,更會在早朝時通報給皇帝陛下。
這一丟臉,可就帶著全家上下的臉一起丟了。
國子監祭酒考慮到李嘉新入太學,格外開恩,允許她可以不參加此次考試。
學生間立即炸開了鍋:
「憑什麼差別待遇啊!都是一個班的,難道他長得比我好看么!」
「崔兄,李嘉好像長得是比你好看哎。」
「……」
蕭和權事不關己地在後面擦劍鞘,李嘉坐在他前方,眼角餘光不可避免地瞥見她的一舉一動。切了聲,他將要低頭,卻鬼使神差地往探長了脖子。然後,他發現,在滿堂快要掀翻屋頂的吵鬧聲里,李嘉以她標準到死板的坐姿專心致志地在紙上寫下碩大無比的兩個字——「好煩。」
……
寫完后,李嘉吹乾墨跡,將筆晾好,合上書本。做完這一切后,抬起她蒼白似紙的臉,很慢很慢道:「我參加考試。」
考試結束兩日後,白紙黑字的長榜張貼在國子監正門口,李嘉的名字穩穩噹噹地擺在第一位。老祭酒喜出望外,不遺餘力地在上朝時誇讚了一番李嘉,直接導致了其他監生們接到了自家老爹們的咆哮信:
「連個比你們小的新學生都考不過,還想不想要生活費了?!」
「……」這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真不好啊。
被奪走第一名寶座的柴小皇子表現很平靜,對在院中練劍的蕭和權道:「你不要再為上回的事生氣道。」
蕭和權冷眼相對,便聽柴旭慢吞吞道:「我估計,李嘉他看誰都是笨蛋來著……」
疑似「孤僻症」患者的新學生,是個小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