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叄】
隴西李氏在從古至今便是權傾朝野的望族,十三支內所出良將名臣不計其數。尤其是姑臧大房這一支的始祖李琰之,是元魏時期名動四方的神童,此人機警善論、經史百家無一不通,關鍵長得還挺不賴。街上沒走幾步,從頭到腳就被傾慕不已的男男女女砸滿了香囊、手絹和花枝,年年得選最受綢緞商喜愛的人物。
先祖在前,再出李嘉這麼一個過目不忘、心智過人的,眾位太學生們驚訝過後發現似乎也在接受範圍之內。當然,也有羨慕嫉妒恨的吧唧著嘴,晃到李嘉面前酸溜溜地哼上一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聲音不小,幾乎整個課堂都聽見了,大家霎時安靜了下來。在座的不是王孫就是貴族,一個賽一個的眼比天高,之所以對李嘉客客氣氣,絕大部分是看在他顯貴的身份上。說老實話,有些人心底多少有點小不服氣,看李嘉被人颳了面子,登時幸災樂禍了。
紙條事件后,蕭和權自感尊嚴受到了嚴重踐踏,幾乎和李嘉成了陌路人。現在李嘉被人擠兌,心裡可得意了,但沒得意上片刻看李嘉默默無語,被堵得無話可說的可憐模樣,又有點小著急。你不是罵我笨蛋么,你不是嘴毒得很么,怎麼這時候憋不出一個字了?!
周圍絮絮議論聲大了起來,有幾個附和著鬨笑起來,蕭和權緊壓唇角,恨鐵不成鋼地掃視了眼李嘉,不陰不陽地嗤了一聲:「總比有些人從小就是個草包好吧?」
開腔那人臉漲成了豬肝色,一雙小拳頭握得死緊,兩眼和釘子似的地扎在蕭和權面上:「你說誰是草包!你一個賤民……」
劍鳴嗡然作響,清越錚錚,只見寒芒一閃,那人的話被貼著鼻尖的劍刃截斷。細窄的劍身微微顫動,再近上一厘,他整個鼻子便會被連根削斷。
蕭和權的眸色冷如寒鐵,深壑的瞳仁里映著一線劍光與對面人驚懼膽寒的臉色:「說啊,」他輕笑一聲:「繼續說啊,光說不練也沒個意思,要不切磋一把,較量較量?」
他人瞬間變了顏色,梁國民生富庶、文蘊深厚,皆仰仗太皇及當今陛下數十年的息兵養民之政。換句話說,我們很有錢,我們也很有文化,但我們就是不會打架……
對面的燕國完全不一樣,人家是藩鎮節度使發家,鐵血政權。腳踢契丹,拳打西蜀,每年就靠打打仗、收收保護費什麼的過日子。
梁國小公子們得意忘形過頭了,忘記了蕭和權背後還有個大燕皇子給他撐腰。
氣氛凝固時,李嘉偏頭凝神想了想,甚為贊同地對那人點了下頭,幽幽道:「確實是這個道理。」說完拎起整理好的小書箱,轉著輪椅徑直而去,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人們。
「……」被晾在一旁的蕭和權鼻子都要氣歪了,他替她打抱不平,這死丫頭居然站在了別人一邊!長劍狠狠慣入劍鞘,他要再插手這小白眼狼的事他蕭和權就改跟她姓!
事後柴旭小皇子毫無誠意地安慰了幾句蕭和權,又給他在心窩上插了一把刀:「李姓不是你想改就改的說,」頓了下,慢吞吞道:「除非你去做他家倒插門的女婿……」
「老子死也不會嫁給那張死人臉!」蕭和權暴跳如雷。
柴旭奇怪地看向他:「你做倒插門女婿也只能嫁給李嘉的妹妹吧,為什麼是李嘉啊?」
「……」蕭小少驀然僵住,媽的,差點忘記那小白眼狼還是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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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國國子監聞名天下,授課者皆為文中翹楚為原因之一,其二是因為它教授的科目範圍頗廣,六藝經史這種必修課外更兼謀算、醫術、畫工等等。其他的課程由學生們自願選擇修習,不做強求。但在年終考核時如果主修科目不及格,但某一項選修成績優異,可折算這門選修的分數補足主修課。太學們里的毛頭小子們真是愛鬧愛的時候,要不是想拿份不那麼丟臉的成績回家過個好年,才沒誰願意去修這些吃力不討好的選修呢。
醫術課設在傍晚時分,酉時初刻天就黑得差不多了。柴旭夾著書包拖沓步子邁進了課室,一進來就看見了某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愣住了。照理說以李嘉目前六藝經史的成績,完全不必修習別的課程。
可現在她卻穩端端地坐在第一排的顯眼位置,左手堆了一疊書,柴旭瞅見最上面是本張仲景的《傷寒論》。柴小皇子摸摸下巴,這種書已經不算是入門級別的了吧。顯然也有別人注意到這一點,坐在李嘉左邊的少年神叨叨地念了兩句「啊,天才就是天才!」「比不上天才好像也沒什麼好丟臉的。」書包往桌上一丟,就趴在上面睡了。
晚上上課本就容易招困,在包括柴旭在內的所有人都對著搖曳的燭火昏昏欲睡時,李嘉的背影如一座千年不化的石雕,仍是最初的筆挺。坐在左邊的少年睡醒了一覺,迷迷糊糊地揉著眼,問道:「博士講哪了?」
李嘉謄筆記的手一頓,準確地報出了一連串精準的頁碼與行數。
少年一愣,他只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國子監有名的冰山李嘉竟然搭理了他!受驚若驚啊這是,他的話匣子啪啪啪啪地打開了:「李兄你知不知道我崇拜你很久了!」
李嘉保持著她亘古不變的面無表情,執筆的姿勢一絲未動,只在少年說完一段后給個單音節回復。
「對了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說起來我和你算是同宗呢!我是趙郡李氏漢中房的,名李諄,小字子白。」
「哦。」
「你叫我小白就好了。大家都是這麼叫我的!」
「哦。」
「對了對了,李兄,其實你不必來修醫術的,你的成績完全夠了呀。」
「哦。」
「李諄!!!你給我滾出去!」這段對話由醫術博士怒不可遏的咆哮聲結束了。
晚課下了后,學生三三兩兩地離開課室。李嘉筆速飛快,博士講得課程她早一字不落地記了下來,之後自己翻著書做了一些註釋。待她寫滿一頁紙,課室里只有她和柴旭兩個人了。
柴旭動作慢慢地收拾完東西,路過李嘉身邊:「李嘉還不走么?晚了學寢要關門了。」
李嘉低頭檢查著填上去的註腳,小小地點了下頭:「馬上。」
柴旭和她沒多大交往,話說到了,也就摸摸鼻尖一個人走了。和權不曉得又跑哪去了,蕭叔讓他跟到梁國來讀書的,又不是讓他來找刺客鍛煉身手的。
李嘉速覽完筆記,不慌不忙地一寸寸撫平頁腳,方將它置入箱內,又抽出一把小銀剪,剪去一截案頭燈花。做完所有這些事後,她摸向書箱底部,指頭觸到條縫隙,順著它向左移了約一寸的距離,輕輕一按,噠的一聲。掉出個空白封頁的簿子,和個小銅盒。
李嘉把銅盒靠近火熏了一會,乳白的膏體慢慢融化成粘稠狀,她彎下腰擱在桌腳邊,輕拍了拍儒服垂墜的廣袖:「去吧。」
袖裡動靜停了,李嘉方打開簿子,將筆尖潤了潤墨,徐徐寫下:趙郡李氏,李諄,年十三,擅詩文,話嘮。父,鴻鵠寺卿,鷹派主力之一……」
寫寫停停,一炷香過去了,她方自覺滿意地停住筆。簿子才上幾頁,往前翻了翻,大多記得細細密密很詳盡,唯有一頁空著一大片。上面寫了個人名和一句話:
蕭和權:笨蛋,不用考慮。
……
合上簿子,回頭她還要再抄錄一份送去廣陵,藏好它。她低頭去拿銅盒,心裡嘀咕:「今天吃得挺久的嘛。」
銅盒乾乾淨淨,牛乳被舔得凈光,可吃它的小東西卻不見了。李嘉獃獃愣了一刻,跑哪去了?
玉蟾東升,應是天冷的緣故,夜色里浮上了層蒙蒙寒霧,滲著凄凄涼意。李嘉把圍脖往上提了提,遮住吸入寒氣的口鼻,一點點沿著路徑摸索著前進。托在手裡的燈火在風裡搖曳得厲害,稍有不慎便要滅了似的。
醫術課的教室設在國子監西邊的葯圃處,李嘉對這裡當真一點都不熟,越不熟她找得越心急。一惱之下,撐著兩邊的椅肘站了起來,雙腿尚未站直,膝頭抽搐著一陣劇痛襲來,嘶地抽了一聲冷氣,人重重摔坐回了椅上。
「嘶」夜色里抽氣的不止她一個人。
這個時候,這個地點,竟還有會旁人逗留此處?李嘉蹙眉揉著膝蓋,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一探究竟,孰料那人先開口了,聲音懶懶的帶著絲微醺的醉意:「誰?」
蕭和權?李嘉瞬間只想裝作從沒來過此地,轉身就走,輪椅轉了幾圈,她又停住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點不大對勁……
蕭和權翻過牆落了地,大大鬆了口氣的同時,最後一點氣力也在傷口的陣痛下消失殆盡。是他疏忽大意了,飲酒飲得忘形,被人尋到了蹤跡。左臂才癒合的刀傷重新被拉了開,傷上加傷,這種情形下若是被人發現……他握緊腰上的劍,不能留活口,劍慢慢拔了出來,而那人也花影下逐漸現身……
「白眼狼?」蕭和權臉一黑。
「別動!」李嘉情急之下喊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