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伍叄】
李嘉這麼一說,李諄反倒松下心來,拇指在鼻尖上一撇:「蕭哥的戰神之塞外,可不令契丹人聞風喪膽。戰場上,那契丹汗王光是聽了他的名字連兵陣都不敢跨出一步。」
李嘉看著他那得意的樣子,瞥了一眼:「再厲害,他又不是我們梁國人。」
李諄欲言又止地咽咽口水,其實他很想說,你兩都好到這份上了,蕭哥遲早不是你家的人么。是你家的,還不就是我們大梁的。可這話當著李嘉的面,他沒膽說。
李嘉將那幾個契丹人的零星碎語反覆咀嚼了幾遍,眉頭緊皺不展,李諄看不過去想分開她的神道:「不是說好出來散散心的,你看你,別說你這副身子骨,便是旁人像你一樣時時殫精竭慮也抗不住啊。契丹人也好,蕭哥也好,左右與我們此行無關,暫時放放罷了。」說著興緻勃勃地推著李嘉走向前方食肆:「這兒的烤羊肉可謂一絕,今兒我帶你好好嘗一嘗。」
李嘉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羊肉?」
李諄心儀已久的烤羊肉最終沒有吃到嘴,因為李嘉突然身體不適,他只得懷著深深的沮喪之情趕緊將人給送回驛站中。
得聞中書相公貴體有恙,隨性官員呼啦啦地將李嘉房門堵了個水泄不通:
「相爺,要不要再請個靠譜點的郎中來啊!」
「相爺,您可千萬要挺住啊!下官、下官們可對付不了節鎮的大帥們啊,嗚……」
「下官覺得相爺您可能是路途太過勞累,要不請兩心靈手巧的丫頭給您揉一揉,捏一捏……」
「喂,長史大人別以為你比下官高一品,下官就不敢參你企圖色誘中書相公哦!」
「吵。」李嘉冷冰冰的一個字令門裡門外鴉雀無聲,連著先進門的那個郎中都被哄了出來。
李諄一聲不吭地把門扇拉上,對著一臉吃癟的眾人咳了聲:「相爺他無大礙,休憩一下就好。各位散了吧。」
「哦那就好……」
「走走走,回去繼續聽曲兒。李大人你來不?」
來個屁的來,李諄想到李嘉交代給他的事就發愁,你說他雖然在軍中混,可讓他親自去跟蹤幾個人高馬大的契丹人……李諄看自己的細胳膊細腿,發自心底的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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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說休息,卻是捧著卷史書挨在油燈看著。書里說的是前梁時期太宗分封藩鎮,梁國的情形又與前梁時期不大相同,不過雖然藩鎮的勢力已在上皇及現在陛下手上受到了極大的制約,卻仍是不可小覷。襄王若想在最後的角逐中脫穎而出,必少不了這幾位節帥的支持。
所以說這一趟對李嘉來說還是大有用途的,正因如此,她也琢磨不透梁帝派她來的意思。究竟是試煉她,還是想試探她呢……
想著想著,在閃爍的燈光下,李嘉慢慢伏著手臂閉上了眼。
她並沒睡多久,因為屋內多出的第二個人的響聲幾乎同時驚醒了她。額頭貼上了片溫淺的熱度,將她抬頭的動作攔住了。
「都發熱了,還不叫郎中來看看?」說話人的聲音永遠是那樣溫溫和和,像一壺煮不開、沸不了的水。
若是給別的姑娘家聽了定是如醉春風不能自拔,聽在李嘉耳中就和毒蛇嘶嘶在耳邊嘶嘶吐著信子。再昏沉的神智立馬也清醒了,她不動聲色地避開呂佩仁的手:「呂節度使怎麼這時候來了?」
窗外已是星夜如墨,近在咫尺坐著的呂佩仁身上披風未解,似才趕到:「我在武昌久等你不至,恐你路上遇著了什麼事,便帶人循路找來。一來便聽說你病了,正巧我帶的人中有懂醫術的,你若方便就傳他來看看。」
李嘉此行是代天巡視,而不得她的傳召,一個節度使竟敢貿然闖入她的寢居,節鎮在邊境的囂張跋扈的可見一斑。
「不必了,只是水土不服而已,略作休整就好。」李嘉很想打起精神來對付他,但她確實太過疲憊,臉上的懨懨之色怎麼遮也遮不住。
李嘉難得一見的弱勢映在呂佩仁眼中,瞳中輕閃過一絲笑意,他低下頭挨得離她更近了些,聲音也放得更為低迷,隱隱帶著曖昧的寵溺:「這個時候就莫逞強了,身子是你自己的要愛惜。」略微停頓了下,他屈起手指輕輕拂過李嘉微微瘦凸起的顴骨:「都說金陵水土養人,也不見將你養得多好……」
「啪」呂佩仁的手被李嘉重重揮開的同時,廂房那扇可憐的梨花木門也被人給四分五裂得踢飛。驛站里其他人聽到動靜想探出頭來看看,結果碰上李諄吃人似的目光,嗖得齊齊又縮回了腦袋。乖乖,李大人那扭曲的臉孔太嚇人了……
一柄短刀插在木桌之上,離呂佩仁的手指只有毫釐之遠。
李嘉已經連嘆氣的**都沒有了,她在心底念了千遍要冷靜要冷靜,顯然衝進來的這廝和她沒有半點的心有靈犀。
呂佩仁的手已在剛才剎那收回袖中,饒有興味地看向臉寒似冰的蕭和權:「本帥沒想到這官驛的守衛如此疏忽,竟讓刺客如此輕易闖入相爺房內。不過仔細看看,此人與燕國的蕭王殿下似有幾分相像?相爺,您看呢?」
笨到別人一個動作就能激得他闖進來,這個人不用她看也知道是誰,可不就是燕國那位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蕭王殿下嗎。李嘉無力地撐著額遮住半張臉,能說不認識他么……
「老子的人你也敢動?」蕭和權絲毫沒把呂佩仁隱含威脅的話放在眼裡,他關注的是一臉無所謂模樣的李嘉,被揩了油她還挺開心的?
李嘉趕在他發飆前及時截住他的話:「讓呂帥見笑了,這是本相一位在此地的故人而已。多年未見,今日來了便邀來一聚。」事到如今,她只能睜眼說瞎話。這是呂佩仁的地盤,外圍有著武昌鎮數萬大軍,他要真不把她這個中書令放在眼裡拿下蕭和權,她當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呂佩仁眼角微抽,多少還是顧忌著李嘉情面,淡淡一笑道:「原是相爺故人,約是本帥眼拙了。既然相爺故人來訪,那本帥也不作多擾。明日相爺到了武昌鎮,再正是擺宴替相爺接風洗塵。」
「好說好說。」李嘉恨不得立刻送走這尊瘟神,她知道,這個情或者說是把柄是實實在在落在了呂佩仁的手裡。
與蕭和權擦肩而過時,呂佩仁略停了停腳步,偏著腦袋含笑看了眼蕭和權:「請讓步。」
蕭和權的劍蹭地出了鞘,李嘉重重咳了聲,蕭王爺強忍著怒火一寸寸又按了回去。
「你被人揩油揩得很爽么!」呂佩仁的影子還沒徹底消失在驛站的門口,蕭和權收住的怒火就一股腦沖向了李嘉:「我要是不來,你準備讓他摸到什麼時候!」
你不來,下一刻我就剁了那廝的手了。李嘉默默在心裡道,她也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是火上澆油,所以明智地選擇了保持沉默。
殊不知這樣的沉默更進一步激怒了蕭和權:「李嘉!做個宰相把你底氣做足了是不!」蕭王爺其實很委屈啊,你解釋啊你就是解釋一句我也信你和姓呂的那王八蛋啥也沒有啊!
這一句把李嘉給逗樂了,大汪吃醋的點怎麼那麼與眾不同呢:「這和我做宰相有什麼關係?」
「官做大了,就有膽兒花了!」蕭王爺一針見血。
放屁,涵養很好的李嘉也忍不住在心裡罵了句粗話,臉上顏色也拉淡幾分:「胡說八道些什麼!你這麼大喇喇地闖進來,你是生怕別人認不出你來?」
蕭和權聞言,勾起一縷分外陰冷的笑容:「怕?區區一個呂佩仁我還不放在眼裡。他要再敢和剛才那樣對你動手動腳,我就帶兵踏平他的武昌鎮!」
「蕭和權!」李嘉怒起拍桌:「這兒是我大梁!」
蕭和權渾身一僵,那縷冷笑倏地變得無比嘲諷:「大梁……好一個你的大梁……原來在你心中,分得如此如此清清楚楚。」
「我分得清楚,你又何嘗不是?」李嘉語聲如冰,黑色的眼瞳里晦澀幽深:「你以為我不知道契丹人為什麼在這裡走動,燕國又有多少眼睛虎視眈眈這江南腹地!」李嘉越說越快,說到最後一句幾乎是用盡了她胸腔間的最後一縷氣息,低得只有他二人聽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權禹有著同樣的野心!」
柴氏所擁有的一切原本都屬於蕭氏,現在燕國皇宮內那把龍椅原本也應該屬於蕭和權。
「你扳倒權禹是擁君護主還是為了自己的一己私心,」本就頭疼的李嘉被他氣得頭腦發昏,已經管不上嘴裡說得究竟是什麼了:「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話音剛一落地,她整個人天旋地轉,險些吐了出來。
「李嘉啊,你們吵架的聲音小點兒……」李諄心驚膽戰地從破敗的門扇里探出個腦袋,待看清裡面情景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蕭、蕭蕭哥,你要把李嘉帶哪兒去!」
蕭和權扛著尚未回神的李嘉,咧出一嘴森森白齒:「老子要好好教訓這個不聽話的!」
你給我把人放下!李諄還沒出口的話在蕭和權充血的眼光下胎死腹中,緊緊抱著門柱喃喃道:「別,別搞出人命就好。」
蕭和權哪還看他,扛著人揚長而去。
後知後覺的梁國官員出來瞧動靜:「李大人,相爺呢?」
李諄看著一地破碎的木屑,憂傷道:「相爺啊,大概是被人劫色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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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甩上了馬背,李嘉終於分清了東西南北,再好的脾氣也爆了:「混賬!放我下來!」
「不放!」蕭和權一躍上馬,從李嘉身後勒住馬韁,扯了個流里流氣的笑容:「相爺您最好安生點,否則這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蕭和權你混賬!」李嘉在馬背上一顛差點吐了出來,抵著翻滾的胃忍著噁心道:「現在你懸崖勒馬還來得及!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說完李嘉自己都有些底氣不足。
「懸崖勒馬?!」蕭和權笑得讓李嘉陡生出不詳的預感,就見他彎下腰親昵地貼著李嘉的臉頰,眼裡冷光幽幽:「我巴不得帶著你一同死呢,駕!」神駒高高嘶鳴一聲,撒開蹄子朝著郊野狂奔出去。
「蕭和權,有話我們好好說。」掣肘在人,李嘉試圖換個懷柔之策,竭力從蕭和權壓制的手下抬起頭:「那呂佩仁又沒對我做什麼,你鬧什麼脾氣呢。」
「你還等著他做什麼?」蕭和權冷冷低頭看她,馭馬的胳膊肘向下稍一使勁,李嘉那點努力掙扎頓時灰飛煙滅,重新被他強按在懷中。
李嘉很不習慣也很不喜歡這樣受制於人的弱勢姿態,壓下去的火氣又蹭了上來:「我最後說一遍,放我下來!!!!」
蕭和權掀起薄唇,吐出兩字:「做夢!」
李嘉的倔脾氣再也控制不住,不管不顧拼盡全力一頭撞在蕭和權胸前。
蕭和權沒料到她這般大的動作,剎那不及間手一松,韁繩脫落,而李嘉整個人也一骨碌從馬背上滾落了下去,重重栽在了地上。
蕭和權終於慌了神,一把抓回韁繩把受驚的馬匹拉住,長腿一翻,一個箭步奔到了李嘉跟前:「媳婦!媳婦!」看著李嘉摔得七葷八素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懊悔又是惱火:「你多大了,知不知道輕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從疾馳的馬背上跌下來的滋味相當不好受,李嘉只覺五臟六腑都一齊移了個地方,想吐又吐不出來,眼前金星直冒,聽蕭和權居然還罵她,嘴皮子一快:「我樂意!我想死!你管不著!」
「……」蕭和權手痒痒地又想揍她了。
抱著李嘉從頭到腳地摸了一遍,確定沒哪折了,蕭和權這才稍稍安下心來,握著袖子小心地擦去李嘉臉上的灰塵沒好氣道:「下回你想死找個沒人的地,別死在我跟前,礙眼。」
「蕭和權,我發現官當大了,脾性長了的人是你啊。」李嘉嫌他笨手笨腳,不耐煩地想要拍開他的手,結果一動彈那股翻天覆地的噁心感又來了,趴著蕭和權的手直作嘔。幸而她早上沒吃些什麼,真吐也就幾口清水。
蕭和權本還想趁著她不佔理訓她兩句,一看她這陣仗什麼狠話也說不出口,慌得攔腰想要抱她起來:「逞什麼強!我這就帶你回去!」
「別,別動。」李嘉求饒地拉住他的袖子:「你讓我好好躺一會,歇會就行了。」
蕭和權躑躅地望向四野,嘀咕道:「這荒郊野外的哪能躺啊,萬一跳出來只豺狼虎豹怎麼辦?」卻乖乖地扶著李嘉靠在塊樹樁子上,自己打了個口哨喚來馬,從馬背的囊袋裡取出油氈,仔細墊在李嘉身下。
李嘉頭暈得難受,人倚著蕭和權眼睛都沒力氣睜,嘴上還不饒他:「現在知道荒郊野外了,剛剛那股狠勁去哪了?」唇角向上一拉:「豺狼虎豹,有哪只豺狼虎豹比燕國的蕭王殿下還厲害?」
蕭和權的腦袋被冷風一吹涼快下來了,自知理虧不敢還嘴,在心裡直叨咕:平時不見說話,這時候話倒是一連串蹦出來不帶喘氣的。
李嘉躺了會呼吸淺了下來,蕭和權以為她睡著了便脫下了外衫,才要給她披上,李嘉閉著的眼睜開了條縫:「別。」
「別鬧了,冷。」
「臟。」李嘉避開他,拎了拎袖子。
蕭和權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臟是指將才嘔吐時不小心濺在衣上的穢物,忍著笑故意扳著臉道:「我說李嘉,有誰像你這麼嫌棄自己的么。爺都不嫌棄你,你在那矯情啥。」
李嘉死活不願意,態度異常堅決:「你不嫌棄,我就嫌棄我自己了!」
「……」
夜裡的溫度下降得很快,李嘉本就體弱,蕭和權試著出了個主意:「媳婦你好點兒了沒,好點了我們就回鎮子上換身乾淨衣裳。」
李嘉認真地回答他道:「不大好。」意思是,我不願動。
這丫頭還胡攪蠻纏上了!擺明是報剛才蕭和權摔她上馬的一箭之仇,蕭和權怒啊,蕭和權急啊,沒辦法的辦法之下道:「那你先換上我的衣裳……」
「你的衣裳?」李嘉拔高了聲音,砸吧著嘴思考了好半天才勉強首肯道:「好吧……」
「哎嘿,穿爺的衣裳還委屈你哪。」蕭和權看李嘉那幼稚模樣又好氣又好笑,低頭在她臉頰上啄了口:「故意給我使壞是不?又想逗我了是不?」蕭和權可還沒忘記那天早上李嘉裝傻裝呆。
李嘉被他沒剃乾淨的鬍鬚扎得臉發癢,耐不住地推開他,發脾氣道:「你脫不脫!不脫我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