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由了,回家
人這一輩子,過的說慢也真慢,很多人都曾經有過度日如年的感覺,尤其像二驢子他們這種失去自由的人。要說快,那也是真快,假如您回顧一下,自己過往的人生,尤其是那種混日子過來的,感覺幾十年,可能也就如夜裡做個夢似的,眨眨眼,醒過來,也就過去了,都沒能留下什麼可以回憶的東西。
但幾十年的時間,對於一個社會來說,真可以說滄海桑田,換了人間。
在兩千零一十年,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二驢子終於獲得了自由,走出了那座陪他度過了大半人生的監獄時,真的恍如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在他曾經的記憶里,城市裡大多都是一排一排的磚瓦平房,整個城市也沒有幾棟樓房的。可是現在,到處都是高的直戳戳插進雲霄里的高樓大廈,看的二驢子直眼暈,生怕一陣大風吹過來,那樓就倒過來砸到他。
好在那種擔心,純屬多餘,白白的害他害怕了那麼長時間,也沒見哪座樓讓大風刮歪了一下。這讓他稍稍的放下了一點點心思。
但是,很快,他就又被一件事情嚇住了。他進號子之前,也是見過汽車的,那都是大官,還有大老闆才有的待遇。坐到城市的街口,看上半天,也只有數的清的幾輛,那種軍綠色的吉普車。
可是現在,哪裡來了這麼多的大官,或者是大老闆?而且個個都要比縣長的官,大的不是一點半點,您看那車的級別,就是比縣長那吉普車高級的多,這點兒,二驢子還是能看出來的。而且這種高級車,多的從街頭排到街尾,一眼看不到盡頭。莫不是全世界的當大官的,大老闆們,都到中國來訪問,來投資了?對,就是投資,這個詞,他在號子里,可是沒少聽別人講過。說是現在中國可是個好人緣,好多的國家,都願意和中國交流,願意來中國做生意呢。
但是,這些和他二驢子有半毛錢的關係呢?而且,二驢子打小就怕見大官,對於那些大老闆,二驢子更是沒有一點兒好印象。在他的意識里,那些人都是吃著窮人的肉,喝著窮人的血發跡起來的。都和那個,被他打的下半輩子都在床上吃,床上拉,連半句人話都說不出來的光頭一個德性。
但是眼下,對於二驢子來說,最大的困難是,雖然自由了,可是,他卻連回家的路,怎麼走都不知道。他茫然的站在監獄門口,,不知所措。
雖然很多進過號子的人,都有個講究:說是出了監獄的大門,不能回頭看,要是回頭看了,早晚有一天,還會再回來的。
二驢子當然一輩子也不想再回來了,可是,出了這監獄的大門,他又認識誰呢?他只好轉回身來,準備去敲那已經關上的大鐵門。就在他剛剛抬起手,要敲沒敲的當口,旁邊的小門開了,一個獄警走了出來,喊了一聲:「王家有!」
二驢子條件反射的立正敬禮,「到!」
對了,咱們還沒說,這二驢子的大號就叫王家有。
那獄警笑眯眯看著他,舒了一口氣,「哎呀!幸虧你沒走,這事怪我們,忘了告訴你,獄長知道你這麼長時間沒有出來過,肯定很多事情一下子適應不了,就提前給你們村裡打了電話,你們村裡說派人過來接你回家,說是馬上就到了。」
二驢子立即又打了個立正,「謝謝長官,謝謝政府。」
「那行,你在這裡再等會兒吧。」獄警沖他揮了揮手,小門「嘭」的一聲又關上了。
二驢子就坐到門口旁邊的馬路牙子上等著。
「哎呦喂……」二驢子不禁的用手摩挲著那馬路牙子的大理石磚讚歎,現在的這城裡,真是有錢了,就連這馬路的地面,都比他家的炕頭乾淨高級了。
「吱……」一聲輕微的剎車聲,在門口停下了一輛高級的汽車,至於人們說的什麼牌子的車好,他是不懂的,但那車殼子亮的,肯定比軍綠吉普車高級多了。那就是比縣長大的多的大官,比那該死的光頭,大的多的大老闆,那光頭還沒有開軍綠吉普車的資格呢。
二驢子誠惶誠恐的站了起來,畢恭畢敬的離車遠遠的等候著。
車門輕輕的打開,聲音輕的聽不到半點聲音。這就更能顯得出比軍綠吉普車高級的程度。
二驢子低著頭,都不敢偷眼看車上下來的是什麼人,只是看到,下來了一雙鉦明瓦亮的大皮鞋。只見大皮鞋向他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響著,
「二驢子!你可算是出來啦!哈哈哈……」
這聲音終於使二驢子有勇氣抬起來了頭,疑惑的看著對方,大皮鞋上面,是一身筆挺的西服裹著的胖子,一張銅鑼似的大臉,白白凈凈的,一頭隱隱有些花白的頭髮梳的光溜溜的流向後面。
二驢子有些恍惚,他不記得認識這麼一個大老闆?
「怎麼?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丑兒叔啊?哈哈哈……」大老闆已經走過來抓住了二驢子的雙手。
「丑兒叔?」二驢子懷疑的定定的看著來人,忽然醒悟似得,「您是丑兒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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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熱切的雙手抓緊了丑兒叔的雙手,這爽朗的笑聲,還有那圍著細微皺紋的細長眼睛,這分明就是那個曾經領著他們這幫老少爺們出門打工的工頭,但是,在他的記憶里,這還是那個曾經滿頭亂七八糟的頭髮,滿面愁容,滿眼血絲的工頭嗎?他不自覺得搖了搖頭,熱情也不自覺的降了下來。看這樣子,丑兒叔,也變成了他一直痛恨的,喝人血,吃人肉的大老闆。
丑兒叔倒是沒有在意他情緒的稍微變化,仍然抓著二驢子的手,「好啊!出來就好,走,咱先回家。」
說著,拉著二驢子上車。二驢子幾時坐過這樣的好車,僅有的幾次坐警車,還是被警察看押著,那時的他,心裡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哪裡還顧得上考慮被什麼車拉著?
現在的他自由了,再也不用擔心未來會不會被槍斃之類的問題了。也有自由可以問問他不了解的問題。
「這車是丑兒叔您的?」他有些遲疑,這變化確實太大了,讓他很難把眼前和記憶里人和事物聚合在一塊兒。
「哎……」丑叔嘆了口氣,他能夠理解,在幾乎與世界隔絕的地方呆上幾十年,這天地之間的變化,對一個人的衝擊力有多大。這種狀況,監獄的領導和他們村裡人交流的時候也談過。
「你在裡面呆的時間太長,這段時間,咱們國家變化大著來,先上車,路上我慢慢的給你說。」丑兒叔硬把扭扭捏捏的二驢子塞進了車裡。
這車的確高級,二驢子一坐上去,屁股底下頓時陷了下去,這讓睡慣了硬板床的二驢子著實吃了一驚,一顆心懸在了半空。但很快,他就愛上了這種軟軟彈彈的感覺,甚至像小孩子一樣的,故意讓身體抬起來,再壓下去,感受屁股底下被震顫的一彈一彈的感覺。
丑兒叔看著二驢子那沒見過世面,看什麼都新鮮的樣子,臉上無奈的笑了笑,心裡暗自嘆息:「都是自己害了這孩子一輩子啊!」
他關上車門,車外的喧囂,頓時被隔離到另一個世界。他發動了車,順手也打開了車內音樂,一個略顯沙啞,但嗓音磁性的男中音,緩慢而又略顯憂傷的在安靜的車內流淌開來:「那一次,是我傷害了你,那一次,讓我欠你一輩子……」
從他聽到這首歌以後,他就存了下來,這麼多年,每有空餘時間,他就靜下來默默的傾聽,現在,他再次把這首歌放出來,是想讓這首歌,代替他說出他內心的愧疚。。
讓他親口說出來,是他的一念之差,害了二驢子一輩子,也讓他後悔了一輩子,他說不出來。
但是,就二驢子肚子里那點墨水,哪裡能聽懂丑兒叔的心聲。他現在的腦子,全被眼前世界的變化震撼著,眼睛不眨的看著一路上的高樓鱗次櫛比。各種各樣的豪華高級的汽車,令人眼花繚亂。一路歡笑的人們,騎著看著像是摩托車,但屁股卻沒有煙囪冒煙的車子輕快的飛馳。穿著時尚的俊男靚女們,手裡舉著個像是板磚,但輕薄漂亮的東西,或是莫名其妙的對它說話,或者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那上面五顏六色的跳動,神經病似的哈哈大笑。這都讓他感覺,這個世界,已經讓他新奇而又陌生了。陌生的像是什麼?對了,他一個號子里,有個新進去的小眼鏡,嘴上常掛著一句話:「感覺你就是剛從上個世紀穿越過來的。」
雖然他不懂的,上個世紀是一個什麼地方?也不知道,穿越是一個什麼東西?但是,以現在他的感覺,用那句話來說,是再貼切不過的了。
二驢子心裡不覺有些傷感,他被這個世界,已經遠遠的拋棄了。車裡那憂傷的音樂,更使他悲傷了起來。
車外的高樓漸漸的變少,一排一排的綠樹,和連接起天地的綠色的麥田多了起來,這麥子長的又密又綠,綠的冒油,密的不透風。這莊稼地里的活,他還是有發言權的,畢竟從小,就是在農村的土地里長起來的。這不禁讓他著急起來,「丑兒叔,這是怎麼種的麥子?這麼密,還能打糧食嗎?」
在他的印象里,麥隴差不多要半米寬才行,密了,麥稈容易往上瘋長,變高變細,一場風雨過後,就會倒伏一片,大面積減產。
他這落後幾十年的話,把丑兒叔逗樂了,「大侄子啊!這世界,不光是城市裡變化大,農村裡變化也大著來,你這話,從前是沒錯的,但是現在,可就落後了。這麼說吧,我問問你,你還記得從前,這一畝地,能收多少麥子嗎?」
「怎麼會不記得,要是年頭不好,一畝地一百來斤,二百來斤,最好的時候,好地能收四五百斤的。」二驢子一輩子都不會忘了,為了收穫這些糧食,農民們起早貪黑的一鐮刀一把的收割麥子,再一捆捆的裝上牛馬車,拉到場院里,再在毒毒的太陽底下,把麥子翻晒乾了,再趕著牛馬拉著碌碌一圈圈的碾壓,揚場,借著老天爺的風力,把麥糠和麥粒分開。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緊張而又忙碌。因為這個時節,只要一場風雨,就有可能讓半年的辛苦與投入化為烏有,農民們要在老天爺的手底下搶飯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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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猜猜,現在一畝地能收多少麥子?」
二驢子搖了搖頭,他確實不敢猜,因為這一路,他已經見識到了世界的變化有多大。
「現在的一畝地,輕輕鬆鬆的,就能收穫一千二三百斤,多的,能到一千五六百斤呢!」丑兒叔興奮的感慨著。
「啊!」二驢子張大了嘴,那驚訝的表情,丑兒叔看了他一眼,不緊不慢的接著說:「就這個你就驚呆啦?你是沒有看到,現在收麥子,用的那個聯合收割機,從地這頭走到那頭,一走一過,麥子就等著裝口袋了,再也不用在太陽底下曬脫了皮啦!」
丑兒叔自顧自高興的說著,沒有注意到,二驢子那消極自卑的心態又浮了上來:就連他最熟悉的地方,他都被落後了。
還沒到村口,二驢子就看到一個頭髮銀白的老太太,拄著一根粗糙的木頭棍子,佝僂著蝦一樣細瘦的身體,站在那裡,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不住的往路上張望。
丑兒叔慢慢的把車停在了老太太身邊,打開了車門,「嫂子,我把二驢子給您接回來了。」
回頭對著二驢子喊:「還不快點兒下來,這是你娘啊!」
二驢子一聽,頓時淚眼模糊,滾著爬下了車子,這還是他那個天塌下來,都挺直著腰板,高門大嗓的娘嗎?
說實話,在過去的不少歲月里,他曾經怨恨過這個女人,偏愛她的大兒子。就算是小狗子和他爹死了以後,他娘兒倆相依為命,老太太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他,他也始終對她若即若離,隔著一層心。就是在獄里,他也極力的迴避去回憶家裡的一切,只當自己已是一個死人。
但是,這一刻,他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的那麼委屈,那麼難受,他撲倒在老太太腳下,抱著那雙瘦的就剩嚇人的骨頭的雙腿,只喊了一聲「娘啊!」就泣不成聲。彷彿積攢了幾十年,都沒有落下一滴的眼淚,此刻都如傾盆的大雨,傾瀉而出。
老太太也扔了棍子,抱著二驢子的腦袋,不住聲的說著:「別哭,別哭,讓娘看看我的兒子。」自己卻不住的抹著那流淚不止的雙眼,嘆息著:「我這是啥眼哪,要它還有啥用?自己的兒子,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