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大白
迅疾如風之間,馮淵穩穩箍住鄭秋的腰,將她拖至近前。
用力按了幾回,才將她雙膝跪地。
遠處大火瀰漫,天際星月無光。
鄭秋雙目赤紅,釵環萎頓,層層疊疊的宮裝委地,凄艷而慘烈。
鸞攆上,那一支利箭當胸而過,若不是衛瑾這般久經沙場的男子,只怕當真會一擊斃命!
既是如此,順著玄色衣袍緩緩沁出的血,仍是教姜嬈看的觸目驚心。
所有的關切和擔憂,只化作手臂上的溫柔,毫不顧忌眾將在場,她嬌小的身體攬過衛瑾的雙肩,讓他斜靠著,雙手緊緊按在傷口處,以最快的速度將內衣的襯擺撕開暫時止血。
軍醫很快將至,衛瑾濃黑如墨的瞳仁,淺淺側來,只露出一絲快慰的笑意,旋即握緊了她沾滿了血腥的手。
「她,隨你處置。」衛瑾聲音不帶任何感情,任誰也無法相信,這個前一刻還獨佔恩寵的陳芳儀,會摔得如此之狠,而後緩緩闔目,「集結所有兵力,入火場救人,朕要留活口。」
馮淵頷首領命,「凌平王部下該如何處置?」
衛瑾只吐出一句話來,「不殺降兵,反抗者立誅不赦。」
即便是軍醫上前診治,姜嬈也不曾離開他的身子,視線越過旁人,落在鄭秋身上,「你我素日情分一場,如今我只問你一句。」
鄭秋凄然一笑,蒼白的臉容如罌粟般帶著妖毒,她不言,只是猛地一掙,揮開他人桎梏。
馮淵想要上前,卻被姜嬈以眼神制止。
細弱的身子在寒風中微微顫抖,她一顆一顆解開胸前綉扣,滿場疑惑之時,衛瑾復又張開雙眼。
細嫩的肩頭漸漸露出,衣衫褪至蝴蝶骨處,驟然停頓。
鄭秋始終與衛瑾對視,而後緩緩轉身。
即使是姜嬈,此刻也有些摸不清用意,唯有衛瑾大震,重重地吸了口氣。
「皇上根本從未碰過嬪妾的身子,若是您與臣妾有一次恩寵,也不過時至今日才發現,嬪妾的後背,也有一處一模一樣的胎記!」
她娓娓道來,一層一層穿回衣衫,「其實這根本不是胎記,而是我和嬈兒的生身母親、鄢秦候的原配妻子臨死前替我們姐妹二人刻上的印記。」
姜嬈渾身一僵,微微啟唇,「姐妹…那麼伊姒她是?」
鄭秋彎起眉眼,「當日她和母親一同臨產,她沒了孩子,母親生了咱們姐妹便撒手人寰。伊姒只是收養你我,根本毫無血親。我甘心替她賣命,不過是為了我心愛之人!只是如今…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衛瑾和姜嬈的手同時握緊。
這個消息,在血腥瀰漫的夜,無疑是亮白的月光,刺進心頭。
豁然,開朗。
見姜嬈面露疑色,鄭秋彷彿早已料到,她近前幾步,撩開額前的劉海,另一隻手遮住下半張臉容。
姜嬈身子一晃,被衛瑾強硬地拉住。
因為,那一雙眼睛,桃花兒流轉,嫵媚殊麗,從前的柔弱可憐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攝人心魄的嫵媚。若非親眼所見,當真是難以置信!
若不是素日鄭秋遮掩的極好,那麼任誰都能看出,她們二人的眉眼,幾乎是一模一樣!
真相太過突然,姜嬈暗自思量間,卻忽感胸中一痛。
猛地抬頭,為時已晚!
鄭秋靈巧的身姿敏捷地從人縫中略過,直直奔著高台而去。
她回身,衣裙翻飛,就在她躍起的同時聲音似從遙遠的夜空傳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妹妹,我從來都捨不得傷害你…你何其有幸,今生能得一人如此待你,便是死,也終究無憾了!」
隨著話音落下,人影已經消失在高台之下。
姜嬈腦海里一片空白,往昔的記憶斷斷續續重現眼前。
鄢秦侯府,六尚華章,永樂宮禁宮,處處都是她的身影…那看似柔弱的女子,卻時時用她的細膩來保護自己。
只是她們都錯了,生在不該生的地方,遇見了不該遇見的人!
她靜靜立在高台邊緣,鄭秋已經不顧一切地朝火海奔去,細瘦的身影霎時便被火舌吞沒。
瑟瑟發抖的身子,被人從後面抱住,「朕給過她機會,她自己選的路,與人無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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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皇上傷勢不輕,盛將軍部下司職清理戰場,而武安侯隨部緊急護送御駕回宮,一路上嚴密封鎖消息。
也許是在人前撐得辛苦,那利劍雖然截取兩端,但箭身仍留在衛瑾體內。
溫熱的血,始終星星點點沁出。
懷中男子巍峨如山的軀體,此刻抱在懷裡,竟是也有些單薄。
姜嬈低頭,一瞬不瞬地凝著仰躺於膝頭上的男人。
她終於肯承認,這一刻,自己是真的怕了,怕一閉眼,就再也睜不開。
不知衛瑾可是感應到了她心中所想,黑眸徐徐張開,「區區小傷,不足畏懼。」
姜嬈扯開唇角,此刻卻無法笑的出來。
含元殿外,太醫早已等候多時,眾人有序地將皇上抬入內室。
張俊跟在太醫令身後,一絲不苟地施針換藥,他看了靜靜守在榻前的人兒,輕聲道,「血腥氣太重,不適合女子,還請公主先移步外殿歇息。」
姜嬈忍著渾身疲累,搖搖頭不語,高言看了太醫令一眼,示意不必再提。
衛瑾似是已經痛昏了過去,幾乎不再說話。
太醫令才將藥酒塗在傷口周圍,但聽殿外有人稟報,「皇後娘娘到。」
細細的腳步聲漸近,皇后匆匆趕來,姜嬈不得不佩服這個女人,即便是如此緊急的情況之下,她仍能以最優雅的姿態出現,從髮髻釵環,到錦袍衣冠,絲毫不苟。
她幾步上前,坐於榻尾,緊緊握住衛瑾的左手,蹙眉道,「陛下您切莫驚嚇臣妾。」
衛瑾自然不會有任何回應,皇后很快便轉頭詢問太醫令,言語焦急體貼,那情深意重的模樣,教人動容。
只道所有的鋪墊都結束了,她終於望向姜嬈,冷硬地開口,「將公主殿下帶下去,陛下如此重傷,待本宮照料完陛下,自是有話問她。」
姜嬈恍如未聽見,絲毫不動,皇后臉容上有絲掛不住,再一次提高了聲線,「將她帶下去。」
正有宮人意欲上前,姜嬈卻先一步起身站起,就在皇后鬆了口氣兒的當口,不料姜嬈竟是緩緩俯下、身子,柔柔地在衛瑾唇上落下一吻。
吻得極輕,卻入骨纏、綿。
皇后雙唇開合,抬袖指著她道,「好個不知廉恥的狐媚子!拉下去,掌嘴二十!」
出口之前,皇後到底是掂量了輕重,姜嬈懷著皇上的骨肉,又要嫁給武安侯,罰重了不妥。
但看到她如此囂張不將自己放於眼中,若不懲戒,難平怒意,難樹威儀。
姜嬈不以為意,「皇後娘娘還是大局為重,莫要做出教自己後悔的事來。」
言畢,沒再多留,教皇后如鯁在喉,有氣難出。
卻不見,躺在龍榻上的衛瑾眼皮不著痕迹地動了動,唇角勾出一抹極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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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嬈便是如此乾脆的性子,既是擔心,守在殿外亦無用,是以她權衡片刻,徑直回了初棠宮。
宮正司的掌事宦官過來行刑,如今皇上病著,皇后便是一宮之主,她的意思,做下人的絕不敢違逆。
但是姜嬈的身份,又十分敏感微妙,亦是不敢得罪。
見本是來行刑的宮人立在院子里,踟躕著出了一頭冷汗,姜嬈這才施施然起身過去,「公公若不行刑,只怕難以復命,咱們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不會怪你,請罷。」
那掌事宦官索性將眼一閉,沖著自己的臉上使勁打了二十八掌,清脆響亮。
因為殿門緊閉,而在初棠宮周圍的眼線自然都聽見了聲音。
臨走時,姜嬈教瑩霜包了足銀數錠,權作安撫。
翌日高言親自往初棠宮來報,說是皇上半夜就醒了,如今除了高燒尚未消退,其餘一切安好,教她放心。
姜嬈對高言敬重,此人行事素來得體識時務,便壓住心下想要見他的渴望,淡然地應承下來。
但皇后懲戒姜御侍的事情,仍是不脛而走,在後宮裡,從來都沒有秘密可言。
第二日衛瑾身體爽利了不少,張開眼,就見皇后守在榻前,溫存體貼。
他撐起身子靠著,牽扯的疼痛令他頓了一頓。
回想起昨晚激烈的情形,而令自己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竟然是鄭秋說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記得如此清晰。
合著馮淵探來的所有進出鄢秦侯府郎中的消息,事實的真相,昭然若揭!
他笑的肆意俊美,卻教皇后看直了眼,連連相勸,「陛下病體未愈,要仔細身子,莫要使力。」
衛瑾掃過她精緻的面容,輕輕推開,「皇后辛苦了,回去歇著罷。」
皇后沒想到自己徹夜未眠的守護,竟換來他的冰冷相對,心下忿然不能平復。
她端來煎好的葯,「後宮理事昨兒就暫時托福了賢妃妹妹,臣妾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裡服侍陛下。」
這樣的話,只怕聽在這世間任何一個男人耳中,都是感人肺腑的情誼,但是衛瑾早已對她心冷,看了透徹。
「聽聞你昨兒懲戒了姜氏,可有此事?」他銳目劃了過來,皇后一頓,微揚起臉,「臣妾都是為了保全皇家顏面,並無錯處,陛下難不成還要偏袒於她?賜婚武安侯是您親口下的旨意,大婚吉日就在三天之後。」
衛瑾並沒接她的話,淡淡道,「身為皇后,本該母儀天下,你卻氣量狹小、以公徇私,朕對你很失望。」
皇后臉色一震,將葯碗散了些許,回過神來才道,「臣妾替表哥打理後宮,沒有功勞亦有苦勞,您不能如此絕情…」
「好了,下去領罰罷,昨兒你賞了姜氏甚麼,就教宮正司依照著來便是。」衛瑾下了逐客令,皇后無言辯駁,只是冷笑了幾聲,拂袖而去。
雖是處罰,但宮人都知皇上不過是想剎剎皇后銳氣,到底是不曾下手。
但僅僅是這個消息,已足以讓後宮中震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後的幾天,皇上並沒招姜嬈入含元殿。
只留了璇璣等人伺候,眾位妃嬪為表關切,倒是輪流探看不曾將歇。
出嫁前夕,尚服局將鳳冠霞帔準時送來初棠宮,並數盤珠寶翠玉,釵環頸鏈,流光溢彩,晃花了眼。
這陣勢,極是鋪張盛大。
瑩霜見自家主子始終都沒有任何錶情,猜不出喜怒,只是很配合尚服局的女官,到內室換上霞裙上身。
流火一般的色澤瑰麗,那女子肌膚賽雪,正如燦爛的煙霞入眼生輝。
都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時辰,便是穿上嫁衣的時候,果然非虛。
吳尚服還沒來得及開口誇讚,只聞殿門忽然被從外推開。
再回頭,竟然是皇上大步入內。
一時眾人行禮跪拜,手足無措,吳尚服打發宮人連忙收拾乾淨。
「都退下。」皇上開口,誰敢不從,宮人們魚貫而出,並將殿門閉上。
姜嬈仍是攏袖娉婷,站在鏡前,默默地望著他一步一步走進。
衛瑾凝著她艷麗的裝束,不自主地就想起曾經她被人陷害似穿鳳袍的模樣,也是如此令人心動。
姜嬈終於耐不住他灼人的視線,正欲叩拜,卻見衛瑾隨手執起案台上的銀剪,手起刀落,幾下便將喜服割了破碎,「明日大婚,即刻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