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艷女
卻說姜嬈顧不得許多,殿門不遠,很快就已逃出生天,匆忙中,卻冷不防撞上來人。
她腳下一痛,扶牆滑落。
靖貴妃華服玉釵,身後只跟了一名婢子,待看清了面前女子的臉龐,她不由地震住,揮起長袖,顫抖著指向她,「伊姒…你…你沒有死?」
滿面驚恐。
趁她震驚之時,姜嬈突然站定,以袖遮面,冷冷勾唇,隱隱側臉如鬼魅一般,「我自然是沒死的。」
果然,靖貴妃大駭,身子一歪,就靠在婢子身上。
伊姒是誰,姜嬈自然不明白,但此刻也管不了許多,瞅準時機,她迅速調頭跑開。
等靖貴妃緩過神來,宮道上,早已沒了人影。
彷彿方才只是幻覺。
伊姒,她不可能還活著…
一路順著惜陽宮的屋檐走去,姜嬈回到含元側殿,重重關上門。
抵在門板上,驚魂甫定。
--
翌日晌午,原本昏迷的皇上,突然神采熠熠,竟是坐了起來。
李非見如此光景,心中涼透。
只怕,此乃迴光返照之徵!
昨夜各位娘娘、殿下齊聚在含元殿,守了半夜。皇上昏迷著,仍未下任何旨意。
皇位空懸,迷霧一片。
這會兒,衛齊精神很足,除了將葯湯喝完,還加用了一餐飯食。
「惠妃人呢?」他開口問李非。
一旁伺候的良妃方菱菱便答,「今日是奴婢當值。惠妃她…」
李非以眼神制止,方菱菱遂緩緩退下。
「去傳惠妃過來,以後,朕身前只讓她一人侍候。」
姜嬈收拾妥當,聘婷站於龍榻前。
衛齊面容平靜,稜角分明的五官,依稀能看得出,年輕時定也是龍姿鳳顏。
「你坐過來。」
姜嬈挨著榻邊坐下,衛齊看她的眼神,彷彿透過自己,在看著另一個人。
目光溫柔,安和,綿綿不盡。
若不是親眼所見,姜嬈絕不會相信,戰功赫赫、戎馬半生的太祖皇帝,會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衛齊在枕下摸索著,將一本翻得老舊的泛黃書冊遞給姜嬈,「教他們都別進來,你給朕念念,朕想聽。」
她不敢違背,接過來,是一本《金剛經》三十二品卷。
殿外李非、王尚儀等人,只聽殿內隱隱傳出女子溫軟的誦經聲來,皇上素以武力征服天下,竟不知他還是信佛理經之人。
想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不禁悲從中來。
姜嬈端著書卷,微微垂頭,朱唇輕啟,聲音清甜。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讀完最後一卷,姜嬈闔上,便在尾頁處,瞧見兩枚娟秀的字跡,伊姒。
她忽然想起昨晚靖貴妃那驚恐的話語。
好像也是提到了這個名字。
衛齊聽得出神,心生一計,姜嬈好奇地問,「皇上,這伊姒是何人?」
呼吸有淡淡的凝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
姜嬈似想了許久,才眉眼低垂,輕聲又問,「可是臣妾和她,有幾分相似?」
衛齊聞言,神情變幻了幾次,才終是嘆道,「你很聰明,也像她。」
言罷,卻見面前女子突然退身,跪下。
「這又是作何?」衛齊往前探了探身,姜嬈便提高了聲線,「陛下乃開國太祖、一代明君,身後流芳百世,且您聽讀禮佛,一心向善。可為何,會學華族人野蠻殘酷的傳統,憑白奪走八條無辜性命呢?」
她拿準時機,語速極快,面容堅定,絲毫沒有退卻之意。
衛齊已然龍顏含怒,「你好大的膽子。」
「忠言逆耳,請陛下三思。」姜嬈又將腰身低了低。
殿內氣氛驟降,如墜冰窟。
姜嬈反覆在心中提醒自己,歷史上無載,她必會有迴轉的餘地。
「你難道就不怕朕現在,就要了你的命?」
怕,姜嬈很害怕。
「如果奴婢左右逃不過一死,那麼損害的,更將會是您維護了一生的英名。」
衛齊握拳,重重放下,卻沒有聽到聲響。
姜嬈跪在榻前,冷汗如流,濕了內衫。
良久,衛齊的聲音傳來,「朕沒有看錯人,你…」
他想了想,想不出該如何稱呼。
姜嬈撐著身子站起,自報家門,「妾名姜嬈。」
「很好,姜嬈你過來。」
--
靖貴妃親自端了葯膳到含元殿,羅成王、景安王隨從而來。
而謝盈柔身著花蒂煙羅裙,亦步亦趨。
還未進內室,便聽得有女子軟語傳出。
皇上封了八位妃嬪侍疾,靖貴妃自是無甚驚訝,款步徑直走向床幃。
靖貴妃謝蓮兒乃衛齊的妾室,在他舉兵起義之前,就已經嫁與他,而她生養的兩位皇子皆是在家鄉和征戰途中誕下。
中宮皇后雖為皇上原配妻子,但她膝下無子,唯有文徽大帝姬一位女兒。
謝蓮兒生的美貌又聰慧,即便如今年近五十,也能看得出年輕時定是個美人胚子。恩寵數十年來不曾淡過,而衛齊醉心政史,除卻偶有寵幸些宮女,但都未給名分。
是以,靖貴妃不是皇后,勝似皇后,地位尊崇。
靖貴妃緊走幾步,撩開珠簾,但見榻尾坐了名年輕女子。
那些妃嬪,皆是身份低微的女官,在她心中,無甚分量,不過是當宮女來差使的角色。
所以,她幾乎沒有興趣瞧一瞧那女子的樣貌,便端了葯膳往近前坐下。
「聽聞陛下病情好轉,臣妾便親自做了羹湯,您嘗一嘗,看合不合口味。」
衛齊白日里的精神,漸漸有些耗盡,此時便靠在靖貴妃身上,吃了幾口,「貴妃的手藝,越發的好了,朕忽然想吃你在家鄉時,做的蓮心酥。」
靖貴妃慢條斯理地替他拭了嘴角,笑答,「妾明日早晨便給您做好了送來。」
衛齊點點頭,兩位皇子便上前,圍在他身邊,若非身在皇室,眼下倒真是一脈溫馨的場面。
「柔兒,快過來見過陛下。」
在靖貴妃的提點下,姜嬈微微抬了頭,正看見好一副春柳扶風的美景。
女子容顏姣美,蓮步輕移,髮髻上只插了支水頭極好的玉簪,雖簡單,卻能體現出身份的不同尋常。
可不正是那晚抱著白貓的女子么?
「柔兒參見陛下。」
同樣的福身的姿勢,她做出來,就比旁人好看些。
衛齊溫和地比劃,「上回見她時,還是個小丫頭,一晃就竟出落地如此標緻了,朕怎麼能不老呢?」
謝盈柔溫婉地立在景安王身側,「皇上瞧臣女長大了,可臣女倒覺得您還和從前一樣。」
衛齊笑呵呵,靖貴妃也陪著笑,「這孩子,臣妾是捨不得將她嫁給別人,怕委屈了她。」
「那朕就做個主,衛瑾只有兩位妾室,不如就將柔兒賜給你為正妃如何?」
靖貴妃連連點頭應和,衛瑾亦不推辭,兩人的婚事,經君王一言,就定了下來,這也是靖貴妃此行的目的。
謝盈柔目光款款,投向景安王,心花怒放。
衛瑾目光淡淡,卻忽然瞥見那被遺忘、而坐在角落裡的人兒。
姜嬈本是饒有興緻地看著她們虛虛實實,你來我往,冷不防與突然看過來的衛瑾目光對上。
她便出於禮貌,掛上了客氣而尊敬的笑容,回應他,然後垂眸,眼觀鼻,鼻觀心。
此時,一門心思放在表哥身上的謝盈柔,敏銳地察覺了異樣。
但見站在床尾的女子,著一身做工簡陋的暗花宮裝,髮飾配飾全無,比起妃嬪,更像是宮女。
可就是這張脂粉氣的臉龐,竟能吸引表哥的注意力。
這讓謝盈柔心中悶悶,不自主地又將她多瞧了幾眼。
自己妝容精緻,她卻幾乎素麵,自己衣冠華服,她卻潦草匆忙。
無論如何比較,都是自己更勝一籌。
但為何,明明是如此微賤的身份,她眼裡卻儘是神采坦然,絲毫沒有畏懼之意。
這兩人的舉動,繼而引起了靖貴妃的注意,她一眼看過去,登時花容失色。
世間怎會有如此相像之人!若非年齡不對,她幾乎要以為眼前人,就是伊姒!
再一轉念,看見姜嬈手中捧得書卷,靖貴妃心下涼透大半。
皇上始終忘不了她!
當真是可笑又可悲,她們幾人爭了數十年,到最後還是輸給了一個死人!
姜嬈一時接到三方神態各異的目光,真箇是受寵若驚,難以消受。
靖貴妃心裡想著,儘是些陳年往事,明知她不是伊姒,卻打心眼裡厭棄,遂冷冷收回目光。
謝盈柔心裡想著,儘是他表哥的一舉一動,自然也瞧她不順意。
「這位是?」靖貴妃再驚訝,也沒有失了風度。
衛瑾語氣微妙地回道,「她是惠妃。」
姜嬈隨著他們的話,不停地福身兒拜見,只覺得腰背酸痛的緊。
謝盈柔頓了頓,「表哥認識她?」
「前幾日來父皇這裡,見過一面。」他一語帶過。
姜嬈抬頭撩了他一眼,似乎還有很多面,被他忽略了去。
既然他不願提起,自己也絕無自討沒趣的道理。
姜嬈仍是循規蹈矩,以無聲抵有聲。
這廂靖貴妃、衛成等正同皇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敘話。
謝盈柔卻靜靜走過去,「惠妃娘娘出身六尚,竟能識文斷字,教臣女佩服。」
她一說話,似春風拂過湖面,聲音是極舒服的,但話中的意思,卻怎麼聽都有些別樣的諷刺意味。
姜嬈也不甘示弱,「臣妾不同文墨,略識得幾個大字罷了,比不得謝小姐腹中錦繡。」
衛瑾雖是坐在遠處,可卻仍是隱約的,就將她們的對話聽在耳中。
姜嬈能通讀金剛經,自然是有墨水在胸中,卻仍是虛與委蛇,滿口謊言。
這樣的女子,著實惹人厭棄。
謝盈柔微微挺直腰板,似有淡淡的優越感,「這書卷可否借臣女一觀?」
姜嬈彎眉,徑直收回手去,客氣地回應,「此乃陛下之物,謝小姐若是要看,還是去問陛下罷。」
謝盈柔憑白撞了一鼻子灰,姜嬈已經看向別處,絲毫不理會她的窘態。
但在皇上御前,她並不能表現,只是貝齒輕咬住下唇,旋即眼波一掃,帶了點輕蔑,「惠妃娘娘好大的架子,臣女受不起。」
姜嬈又是媚生生一彎眉,「承姑娘謬讚。」
「你…」謝盈柔的話,終究是忍下,想自己名門閨秀,不能同這樣卑賤的女官計較,否則只會自降身份。
她在心中暗自提醒,既是將要嫁與表哥,就要有容人的氣度,眼前不過是個沒有任何競爭力的女子罷了,何況,從姑母處知曉,這惠妃也沒有幾日好活的了。
清淡而不失麗色的笑意重回面容上,謝盈柔溫婉如初地站到衛瑾身旁。
衛齊身虛疲累,沒多久,靖貴妃等人便告辭退下。
經了上回下毒一事,姜嬈對衛瑾如今是能避則避,此人謀策城府太深,不可忖度。
與虎謀皮,自損三千。
衛瑾大步在前,謝盈柔一路上緊跟在側。
回到羽合宮,靖貴妃拉著兩人的手交待一番,衛瑾雖然臉色柔和,卻並無任何欣喜,淺淺應下。
皇上雖應允了婚事,但時日不久,目前決不可操辦婚禮。
靖貴妃對自己兒子的能力十分放心,且唯一有競爭權的衛璃,生母卻是地位不如自己的慕妃,加之皇上病中多次召見衛瑾,想來登基大統,指日可待。
這日後的皇后之位決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後宮大權必要緊緊握在她謝氏一族手中。
且謝盈柔天姿過人,美貌才華無雙,與衛瑾又有青梅竹馬的情誼,當真可謂天賜機緣。
一時,靖貴妃在盤算如何掌控后位,謝盈柔在思量如何栓住表哥的人、表哥的心。
而衛瑾此時,完全沒有應付女人的心思。
出了羽合宮,眼看人群漸遠,他卻突然轉步,往東城門方向而去。
黑暗中,高言現身,景安王放慢了步子,將符信遞給他。
「連夜調度,兵分兩路,今夜子時入城。」
是夜,衛齊果然發起了高燒,藥石不進。
姜嬈看著太醫們手忙腳亂地行針、煎藥,默默退到一旁。
世間,唯有生死,不可逆轉。
皇上殯天就在這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