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公主和親(五)
元熹帝抬起迷茫的雙眼,驚異地問:「哪兒有問題?他想救我的命?我是大明皇帝,誰敢真的殺我?連韃靼人也不敢殺我。我對每個人都很好,他們想幹什麼,我都讓他們幹什麼。可他們還是背叛了我。」
明前盯著他的臉,直覺得心裡堵得慌。她強行壓抑著憤懣,沉默了下說:「皇上,我不懂得什麼大道理。我只覺得在此危難之際,開誠布公地說話才最清晰。明前要逾規越矩了。」
「皇上本是被稱為『萬民君父』的天子,現在卻落到了這番天地。你不覺得奇怪嗎?敵軍包圍住你,大臣們各出主意,太監們爭權奪利,連錦衣親軍指揮使也都『背叛』了你,你現在有沒有覺得一點不對勁?可是直到現在,你還不肯承認自己出問題了,已經面臨著孤家寡人的結局了。」
朱元熹的臉陡然變得陰鬱極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將面臨一個很難堪的場面。被一個沒規矩的少女直言地侮辱教訓。
明前沒有給他給後退逃走的機會,眼裡跳動著火花般的光芒:「我沒有什麼見識,只知道以史為鑒。我知道歷史上與北方民族和談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父親小時候教我學史,但是只教了正史,不教我看野史。偏偏我是個任性的人,非常喜歡看野史。在野史中我看到了很多正史里看不到的東西。比如《大宋宣和遺事》、《靖康稗史箋證》等等。還有《南征錄匯》、《開封府狀》、《呻/吟語》等野史文獻。這些書對前朝的一次類似國難記載得很詳細。因為書中所寫的東西非常真實非常恥辱,反而使正史里不好記錄下來。它說得是,北宋皇帝欽宗年間,大金國久犯宋邊,最後一次攻進內地打到了宋國國都開封城,金軍將帥也與此次相同。他們圍而不攻,用威攝力壓迫著宋朝皇帝投降。」
元熹帝的臉猛然煞白了,後退兩步。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渾身顫抖得彷彿會隨時暈倒了。
明前沒有去看他的反映,一口氣地說下去:「正史上恐怕只有一句,『金軍強橫,打敗了宋軍,北宋亡國。』野史上寫得很清楚,金軍圍攏了京城,沒有立即攻城,他們假惺惺地宣布要與大宋君臣議和退兵。宋欽宗信以為真,命令藩王趙栩和大臣出城進金營求和。金帥宗翰說『自古有南北之分,要想議和必須割地賠款』,以此要求宋朝皇帝親自到金營談判。欽宗不得已只好去了。」
「漢人皇帝率領著眾大臣和親王們前往金營議和,恰好中了金人的圈套。金軍統帥不與他相見,命人抓住他,繼續向京城的徽宗要挾。並命令欽宗寫降表,設香案,命他們向北方叩拜行臣禮。當時風雪交加,宋欽宗受此凌/辱,大病一場幾乎喪命。降表和割地賠款已獻,金軍卻繼續把欽宗當做囚徒扣在金營。」
「金軍的胃口還沒到滿足。他們攻破東京開始擄掠了。他們俘虜了兩帝兩后,親王公主王孫妃嬪等趙宋宗室共五千人,並洗劫了大量的國庫和民間的金銀財寶后才撤兵回北方。野史上記載是一同被抓獲北擄的宋朝百姓、倡優工匠多達十萬人。北宋的趙家王朝和傾國富貴在此一役中全軍覆滅。北宋滅亡。」
侃侃而談地少女轉過一張芙蓉般嬌艷的面孔看著元熹帝,烏黑的眼珠里透出一股憤怒和輕蔑之色,對著顫抖的大明皇帝,淡淡地道:「這就是著名的北宋『靖康之恥』,是北宋欽宗徽宗兩帝亡國滅國的過程。正史上也有簡單記載,皇上也讀過這些書吧。但是肯定不如我讀得野史上知道得詳細深刻!我父親范勉他最痛恨這段歷史,每次讀起正史來總是憤恨邊寇,淚流滿面,悔恨君王不該投降和談,該血戰到底才對。但是這次清流大臣和太監們改變了主意,主張議和。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朱元熹的身體像風中飄零的落葉不住地顫抖著,像被打擊的囚徒般快崩潰了。
明前眉目張揚,望著年青皇帝的面孔,面上還帶著一絲笑意,悠然地說:「每個人都有著私心私慾吧。怕死、怕丟掉財產,為了保住自己家族權勢等等,我不想去猜度大臣太監們的用心。我只想問陛下,你知道亡國之君的下場嗎?」
「拖得一時活命,落得了十年拖拉而死。受盡了各種非人的污辱虐待悔恨而死。欽宗被金人押解回北方,被迫頭戴氈笠,身穿青布衣,騎著黑馬,受盡旅途風霜之苦和金兵侮辱。他時不時地仰天號泣,動輒被小兵們揮鞭喝止。日暮宿營時,金兵命令,皇帝和親王太子們手足並卧,防備他們逃跑,連一點為人尊嚴都沒了。被擄國君們到達金朝會寧時,金人舉行了獻俘儀式,命令二帝及后妃、宗室諸王駙馬公主們都穿上金人百姓穿的服裝,頭纏帕頭,身披羊裘,袒露上體,到金朝的宗廟行『牽羊禮』!金人還為兩位皇帝起了侮辱性封號,稱徽宗『昏德公』,稱欽宗『重昏侯』。亡國之君多年後曾在《在北題壁》里寫道『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無南雁飛。』——目斷南天啊,陛下。」
朱元熹渾身發寒,臉忽青忽白的,頭暈沉沉地,站也站不穩了。他不停地搖頭喃喃說:「不,不會的,朕不會落得這番下場的。朕還有大好河山,內地的兵馬……大膽,你在嚇唬朕!你犯了欺君殺頭之罪!」
明前神色冷峻,眼珠漆黑,蔑視得看著這男人。即已說到這裡了,又狠狠地刺去了一刀。刺破了皇上的夢想:「遠水不解近渴。陛下,那些河山兵馬都太遙遠了,人也各有私慾,救不得你了。而且你現在就在虎敕關,外面包圍著七萬韃靼軍,你的身家性命已經完全陷入了敵手。陛下以為,那些韃靼軍,已經圍住了虎敕關,還來跟大明國君和談是為了什麼?」
朱元熹像篩糠似的抖著。他的心底早有了計較,卻不敢去想。而這個膽大包天的少女一下子挑開了遮住傷口的遮羞布,把這種血淋淋的現實挑到了表面。他乾澀哽咽著說:「……他們想拖延時間,等著大部分韃靼軍進關,徹底抓住我這個皇上。他們想用我威脅大明並滅掉整個明朝……」
「是,就是這種『溫水煮青蛙』式的滅國死法。北宋亦然,如今大明也亦然。皇上聖明。」明前嘴角翹起,難得的真心實意地贊了朱元熹一句。他雖多疑,但聰明過人。直視現實后就立刻明白了那種虛偽的希望下面的陰險毒計。
兩個人相對而站,站在這個冰冷如雪窟的石屋裡,說出這些真實無比的大實話。就像是做一場噩夢般的恐懼。明前抬起臉深深地看著皇上,眼裡充滿了同情和輕蔑。她道:「所以,敵軍不可信,我們想出了這樣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策,雖然冒險還有一半的勝率。趁現在包圍虎敕關的敵軍還不多,敵軍還未進關,就奮力一搏。說不定我們會贏的。皇上也會順利地脫險返回京城。那時候,這個天下還是皇上的!皇上你要深思,做好決定啊。」
皇上像是被方才的雷霆重擊擊懵了。他沒有回答明前的話,久久地沉默著,還不時驚恐懼地左右觀望,覺得四圍隨時會跳出韃靼人一刀殺了他似的。他顫抖了半晌,還是拿不定主意,在冒險而死與和談后被騙而死之間反覆掙扎猶豫著。萬一……萬一和談能逃過活命被放回京城呢……
他拚命地壓抑著頭痛欲裂的想暈倒的虛弱感,長吸了口氣。又忽然想到了小梁王和崔憫:「這……好吧,也許我們是輕信了韃靼人的拖延之計。但是我對崔憫沒有任何對不住的地方啊?我可沒有得罪他,他為什麼要跟小梁王聯合起來謀害朕……這計策明明對梁王更有利。」
明前勃然大怒,眼光極不善,差點氣炸了。現在到什麼時候了,皇上還在與小梁王勾心鬥角爭權奪位呢。還對崔憫有懷疑。她對崔憫是很憤怒,但此時面對著皇上對崔憫的非議,竟然氣得她臉色大變,憤怒地幾乎發作了:「你說的對!你沒有對不住崔憫的地方,你只不過是想跟北疆的韃靼和談,忘了百年前他的祖父冠軍侯戰死沙場的事。還懷疑他和梁王勾結,共同背叛了你想要謀權篡位。」
朱元熹的臉騰得漲紅了,被這個十八歲少女的指責,弄得惱羞成怒。
「可是,崔憫對你很好。就如同你說過的,他與你一同長大,知道你是個秉性猶豫自傲的人。你若被韃靼人抓住,會遭受到堪比欽宗的劫難和打擊。所以,他一口拒絕了小梁王要為清河崔氏翻案恢復爵位的條件,還冒險地穿回敵營來救你來說服你。你終究是一國之主,是他的上司兄長,他認為你不該被敵軍抓住。他想對你做得公平些。」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朱元熹懦弱優柔,心胸狹隘,可不是一位名君啊。明前眼裡帶著一抹深深地失望:「他主動地來敵營來救你,不是為了名譽富貴,也不是為了幫助小梁王,而是徹頭徹尾地想幫你。即使是面對一個可能誤會他要抓他下獄的皇上,他也沒有背叛你。只是希望你能看破時局,鼓起勇氣,與韃靼人周旋到底,才有一線生機。」
她說著說著,心裡湧起了一陣刺痛。崔憫對任何人,對皇上,對上司,對義父,對手下的錦衣親軍都做到了公平真實。唯獨沒有對她。
「但是現在你沒救了。」她冷冰冰地蔑視著看著他,面容冰冷,滿臉輕視,把這個優柔寡斷的男人的皇帝面具打了個粉碎。她的話如槍尖戳進了朱元熹的心:「你是我見過的最膽小懦弱的人,貪生怕死,識人不明,也沒有一點勇氣骨氣反抗敵人,你還停留在十三歲前的懦弱皇子位置。」
上一次是崔憫快被九皇子打死時才激發了他的血勇之氣。但是這次,明前絕不會讓崔憫死後,才用鮮血震醒這個愚蠢麻木的皇上了。她立刻改變了方式,極儘可能地嘲諷著他辱罵他,罵得他的臉青紅交集,像開了個大染缸。
「你還沒有發現自己的問題?你真昏庸,……輕而易舉地進入北疆,像蠢貨一樣把自己陷身在危險境地;深信太監們的胡言亂語,信任那些沒有本事上戰場的太監來邊疆耀武揚威;被圍困后,不相信大將,在敵人沒有徹底圍攏時還帶著金銀車輛逃跑;用帝王心術坐視太監和大臣們爭鬥,把精力都浪費在內鬥上,卻控制不住局面。你最蠢的是,在這麼亡國亡命的危險時刻,你還在跟小梁王爭權奪位!不接受一個明顯對自己最有利最划算的計謀。你是個傻子嗎?」
朱元熹覺得胸口一股血勇氣直翻騰,差點吐出了一口血。他眼前發黑嘴裡發甜。這混帳女人!
明前比他更憤怒,直接喝道:「——如果打不過敵人,你輸也就輸,死也就死了。可是,你是大明國君,你輸的話還會連帶著老百姓也跟著你這個昏君受罪!常言道,男子如山,女子如水,總要由男人們打仗。他們打輸了國家滅亡了,受苦的就是老百姓和女人。最壞的結果還會落在女人身上。明明是男人打敗了仗,卻把最大的羞辱降臨在女人身上。」
「金軍攻陷汴京后,當街燒殺擄掠,奸/淫/婦女。除搶劫金銀外還擄掠了宋朝臣民歸北,以搶女人尤多!要錢財不夠數,就用皇后王妃公主等貴婦人來充數。野史上說得明白,完顏宗翰宴請手下將領,令皇室夫人們換裝侍酒,不從者即處死,當時有鄭氏、徐氏等妃嬪抗命不從,直接被斬殺。張氏違背了敵帥完顏宗望的意願,被刺以鐵竿肆帳前,流血三日而死。嬪妃公主們入寨當娼妓,太子入市井馬圈當乞丐。」
「所以,如果你想認輸的話,就早點去死吧!別連累了大好河山和滿天下的黎明百姓。」明前娟秀的臉霎時變得陰險惡毒,話語如刀地刺著元熹帝的臉皮:「可惜我不是真的益陽公主,如果真是公主我會一頭撞死在這兒,免得跟著你被侮辱。我曾經以為,皇上使用帝王心術平衡朝野,鼓動大臣太監內鬥從中漁利不算什麼;濫信太監們使他們搜刮金銀也沒有什麼;大臣們都惜命怕死也沒有什麼;這些只是人性弱點。但是為了自已苟且活命,出賣了天下大多數百姓的性命,卻是最不可饒恕的罪行。」
「這樣懦弱的皇上,這樣投降的做法,遲早會把天下人推進深淵。我沒有聽過什麼大道理,我只懂得大明國土不容游牧民族侵犯。他們在塞外牧馬,我們在中原種田,這是祖輩傳下來的天經地義的規矩!」
少女輕蔑地看他一眼,輕啟朱唇,吐出了最最一句大逆不道的話:「——皇上是什麼?皇上要保家衛國,人民才給他敬意和進貢。如果一個皇上做不到這些,那他就不再是皇上,也贏不到百姓們的尊重了。水能載舟,也能覆舟,一場大水衝過來,他就什麼都不是了!你也快變成什麼也不是了!」
元熹帝氣得捂著胸口,臉面慘白,四肢冰涼,癱軟在椅上。他從出生還未聽到過這麼惡毒冷酷的咒罵。
最後,明前厭惡地冷笑道:「——一切都隨你吧。想跟夷族求和就求和,想跟小梁王開戰就繼續開戰。一切由你做主。最後再當一下皇帝。等韃靼人來了,你就沒有機會發號施令了。也趕快把我殺了吧!我是寧可死也不想再看到你這張亡國昏君的臉了!」
她心底終究對這位皇上沒有絲毫的畏懼敬意。外表是范勉教出來的嚴謹守禮的丞相小姐,骨子裡還是那個無所顧忌的鄉間野丫頭,這一趟北行,又經歷了虎敕關事變,她也在這亂世霍然成長了。而這番話,忠君愛國的范勉不會說,爭權奪利的太監大臣們也不會說,對朱元熹有兄弟之情的崔憫也不方便講,后妃公主們更不敢說……只有她,與皇上只見過兩面萍水相逢的少女坦然地說出來了。
皇上面孔煞白地叫出來,吐出了一口血。樣子像發瘋了:「快來人啊,抓住她殺了她!」
——————
(ps:這一章里的靖康之恥的情節是參考了網上和書上的資料寫的。特此註明下^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