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來日勝春長(六)
從山頂到山腳的距離很遠,季儒卿暫時沒有一鼓作氣跑出去的想法,也沒那個體力維持。
季儒卿跑出一段距離后調整好呼吸放緩腳步,接受冷風的洗禮讓自己鎮定下來。
正值嚴冬,四周毫無風景可欣賞,幾年前的大雪再無復刻之日。沒有雪壓枝頭也沒有葉子的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被風刮過格外無助。
季儒卿跑完四百米倒不冷,渾身充滿力量,休整過後可以再跑四百米。
唐聞舒循著下山的路追來,路上只有季儒卿在,她穿著藍色的棉襖在冷色調的環境中十分突出。
他始終和季儒卿保持著兩米的距離,季儒卿突然加速往前跑他也跟著跑,跑累后停下他也停下。
啊啊啊啊,煩死了,怎麼甩不掉,季儒卿以後一定努力鍛煉身體,爭取不被唐聞舒追上。
僅剩的力氣被消磨殆盡,季儒卿找了個路邊的木質長椅坐下,跑不動了,休息一會再跑,跑到外面找警察叔叔幫忙把他抓走。
唐聞舒不緊不慢坐在她旁邊,此時他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毛衣。
季儒卿早就計劃好跑路,棉襖焊在身上,她坐在最左邊不說話,唐聞舒感冒了別傳染給她。
「可以聽我說幾句嗎?說完不耽誤你亂跑。」唐聞舒的氣息穩定,完全沒有季儒卿的氣喘吁吁。
「如果是爛到家得借口和苦衷就別說了,我懶得聽。」季儒卿就知道他沉不住氣,哼哼哼怕冷了吧。
「放心,不會,以後也不會。」唐聞舒此時的確有些冷。
他提及自己時語氣很輕,沒有故事的沉重感:「我最初以為我們是一樣的,都是失去了父母的孩子。現在看來又不一樣,你還有爺爺和整個季家,而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被繼母趕出家門那年我八歲,父親對我不管不顧,即使沒有參與但默許了她的行為。我在大街上流浪,在垃圾桶里找吃的上吐下瀉后被路過的好心人送去醫院洗胃,那個好心人就是爺爺。
爺爺同情我的遭遇,恰逢他說他孩子不在身邊,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就算是騙子我也認了,反正和流浪相比都是死路一條。
收養我需要手續,以免日後夜長夢多他索性委託李伯帶我回家交涉,把我過戶到他的名下。我回到家時有過期待,他們會不會後悔那天把我趕出來是一時衝動,但我看到那三歲同父異母的弟弟時又釋然,家裡只會留一個人。
他們問李伯要了一筆不菲的收養費,權當我不存在過。爺爺給了,看得出他給的不情不願,他說這筆錢遲早會讓他們還回來。
我跟著他回到季家,面對周遭的質疑我很不習慣,因為我是外人,在門第觀念極重的季家我像個異類。
「那群人你見過吧,對你是眾星捧月。」唐聞舒話鋒一轉,轉到她身上。
季儒卿剛才還在共情他,現在需要共情自己了:「我不喜歡,虛偽、庸俗。」
「你是不是無差別攻擊,正好擊中了我?」
「差不多,你離我最近,先拿你開刀。」
唐聞舒自認倒霉,在季鴻恩身邊裝了八年,那群反對的聲音也被他精湛的演技蓋過,唯獨敗給季儒卿。
他也很討厭那群比他還虛偽的人,反對的聲音小了不是因為他兢兢業業,而是季鴻恩對他的態度在悄然轉變。
一群審時度勢的人當然見風使舵,開始吹捧他是可造之材。
漸漸地他開始竊喜,他有了一個家,有家人在的家,沒有爭吵沒有不平衡。
「我有段時間其實挺討厭你的,你說話太難聽而且不受控制。」唐聞舒索性和盤托出。
季儒卿的出現打破了他的偽裝,如果她不曾出現過的話,唐聞舒大概會一直裝到底。
「是嗎?出了問題想著怪別人,就沒想過裝模作樣討來的喜愛遲早會被揭穿?」季儒卿又不是沒被討厭過,她好幾次看到唐聞舒的眼裡有一閃而過的不爽。
「我也不想裝模作樣。」唐聞舒把頭埋在掌心:「我害怕啊,害怕被再次拋棄,尤其是看到你回來,我更害怕了。我經受不住第二次的打擊,再次回到冰天雪地里在垃圾桶找吃食的生活。」
「我變成任何一個家長理想中的模樣,聽話懂事,永遠順著他的方向走。看到你能和他無所顧忌的置氣時,我很羨慕,可是我不能,我付不起使性子的代價。」
他的身子微微顫抖,分不清是因為冷還是他在發泄自己的情緒。
「早點說出來不就好了,非要我激你才說。」季儒卿相信爺爺才不會因為他耍脾氣而責怪他:「在我沒有出現的日子裡一直都是你在填補,爺爺早就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看了。」
「畢竟,你說我是膽小鬼,我的確是。」直至唐聞舒的尾音有些發顫。
季儒卿才發現他哭了,他哭的方式很特別,小心翼翼的藏著掖著,怕被人看見。
怎麼辦啊,季儒卿沒想過他會哭,她最多想過兩個人握手言和,唐聞舒深刻反思過自己的所作所為多麼令人討厭后發誓不再會有下次,現在哭了怎麼辦?
她脫下棉襖蓋在唐聞舒頭上:「穿這麼點跑出來,感冒了可別怪我。」
有溫度的棉襖把他頭埋住,m碼的衣服他怎麼可能穿得上:「還是給我一件大一點的衣服。」
「沒讓你穿,我是說你想哭可以躲在衣服里哭,我不看你。」季儒卿把身子轉過去,給他留點私人空間。
「還是算了。」唐聞舒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別弄髒了你的新衣服。」
「想哭就哭啊,到現在還裝什麼豁達。」季儒卿說他膽小鬼真沒說錯:「家人就是用來分享情緒的啊。」
唐聞舒心頭微動:「你好像很執著於這件事。」
畢竟還有很長的時間要共度,季儒卿很有必要矯正家庭不良風氣:「你不執著嗎?想要遮風擋雨的港灣,想要被愛,起碼在這點上,我們是一樣的。」
「你不介意我之前的行為?還是說覺得我會改邪歸正?」唐聞舒被一個小屁孩教訓心裡有些堵,奈何季儒卿不是一般的小屁孩,她說的話有道理。
「介意,不過我會視你接下來的舉動重新調整我的態度。因為媽媽和我說過溝通是人與人之間的橋樑,我不說出來會很難受。」季儒卿這幾天也想了很多,比如盡量控制自己的脾氣:「你也是,話悶在心裡會積鬱成疾,媽媽就是這樣離開我的。」
「你想說,我會聽,你不說,我也不勉強。」
季儒卿倔強的腦袋轉回來,發現他的眼裡還有剩餘的淚花。
「那我先和你道歉了。」唐聞舒之前當她是個被寵壞的小孩什麼也不懂空有脾氣。
他們聊了很多,唐聞舒和她聊爺爺,也聊到自己還沒被趕出家門時獲得過的溫情。
季儒卿也禮尚往來的和她聊媽媽,聊她小時候的事。
過往的創傷沒有留下疤痕,它在時間的療愈中長出血肉。
「我這樣的人,讓你失望了吧?」唐聞舒真實面目遠沒有偽裝出來的和善。
看到父親偏心弟弟時他會妒忌,看到季儒卿對爺爺耍脾氣時他也會有無名火,為什麼只有他什麼都沒有?
「沒有失望,我對你也沒抱啥期望。」季儒卿實話實說,如果媽媽偏心弟弟妹妹她也很不爽:「就像爺爺因為我說你而凶我時,我也挺不爽的。」
「看來我們在某些方面是一樣的。」唐聞舒輕嘆一聲:「你還討厭我嗎?」
「看你表現咯。」季儒卿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唐聞舒握著她的手,緩緩蹲在她面前:「說好了,以後不要再討厭哥哥了。」
他的掌心有些濕漉漉的,季儒卿冒昧問一句:「你有手汗嗎?」
「……那是眼淚。」唐聞舒拍拍她的臉,從現在他的經歷不是驚覺大夢,是在身邊的觸手可及。
季儒卿去了尚大附中的初中部,唐聞舒在高中部,放學時間有差異,季儒卿總是要等他。
「放學去圖書館嗎?自習室也行。」同班同學問他。
「不了,我妹妹在等我。」唐聞舒先行一步。
「妹妹?你小子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妹妹。」男生詫異,從來沒聽說啊。
「羨慕了?」
「誰羨慕了,小孩子又愛哭又耍脾氣的。」
「我家阿卿可不會,她很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