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楔子
野闊天清,月明如霜。漠漠荒野之上一座軍營森然矗立。旌旗獵獵,隨風舒展,火光爍爍,人影幢幢。不時有巡哨士兵走過,又很快隱沒在黑暗中。已是九月,天寒露重,但還是有許多士兵席地睡在火旁。睡不著的兵士獃獃看著火光,似乎正看著戰死沙場的袍澤兄弟的身影。疲憊與厭倦湮沒身體,沒有人說話,身邊除了鼾聲,便只有從遠處傳來的更點的聲音,亥時二刻了。
整個軍營只有中軍帳中還有燭光。帳中鋪著氈毯,矮几上攤著一張破舊的羊皮地圖,兩盞油燈壓著地圖捲起的邊。矮几四周還有四隻燭台點著燭火,但卻還是有些昏暗。五個人席地而坐,沒有人看地圖,地圖上的東西早已熟記於心。
中間一人三十歲左右年紀,方面大耳,髭鬚齊整,長發在頭頂鬆鬆挽了一個髻,扎著青色頭巾,披著月白棉布長袍。眉頭緊鎖,面容疲倦,目光焦慮之中卻也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堅毅。
這人便是這支兵馬的主將,鄭國禁軍龍驤軍左驍衛角營統制使,姓陳名封字崇恩。其餘四人身著輕鎧,未戴頭盔,圍坐四周。俱是面色凝重。一時無人說話,帳中只有燭火「畢波」之聲。
少頃,陳封抬起頭來,輕咳一聲道:「孝正,你說說吧。」
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將領應聲道:「是。」
「諸位,現今的形勢諸位都清楚。」這年輕將領姓陳名肅字孝正,是陳封族弟。「我軍困在這裡已經五日了,身後是獨水,正值漲水期,水流湍急,無船難以渡水。水北數十里荒無人煙,更近北燕國境,實是九死一生之地。身前回滄州之路上,兩營燕軍分守要津,我軍兵寡士氣不振,突圍極難。更兼找不到大軍主力,沒有援兵。此刻......」說到這裡他頓了頓。陳封揮手道:「不必隱瞞。」
陳肅拱手道:「是。」轉頭接道:「更要緊的是糧草,目下糧草已將盡,若將士們每人每日五兩糧米,也只能堅持兩日,若要將士們吃飽,只怕......只怕一日也難以支持了。」
陳封目光掃視幾位將領道:「連日來都沒有計議出結果,不能再等了,無論有幾分勝算,須在今夜計較出一條出路來。」
那黑臉虯髯將領應聲道:「統制,我軍現下四鎮共有兩千兩百餘人馬,燕軍兩營也不過六、七千人,前日我便說,與其在這裡坐以待斃,不如集結全部人馬集中突圍。統制你選一個方向,我等奮力拚殺便是。拼他個魚死網破,也未必便敗。便是敵眾我寡,我等也誓死保著統制突圍出去。若當真突不出去,大丈夫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無憾矣。大夥說說,這事可行否,若可行,我老黃第一個沖在前面。」這人姓黃名梃字行梁,本是匪寇出身,拉起百餘人隊伍打家劫舍,佔山為王。後為陳封剿滅。陳封惜他勇武,將他收在賬下,一直提拔到如今做了禁軍觀察使。他感陳封提拔之恩德,每逢戰陣,必衝殺在前,乃是陳封賬下第一勇將。
陳封微微一笑道:「行梁膽識過人,志氣更是難得,只是連日大軍敗陣,眾將士退到此處,早已沒了士氣。只恐突圍不出,白白折了姓名。似保我陳某突圍這等話切不可再說。眾人跟著我,便如同我的家人兄弟一般,我如何能為個人安危,捨棄你等而去。」說罷長嘆一聲,黃梃也不禁垂首黯然。
另一將領周嚴道:「老黃說的固然不錯,但這是不得已的出路。即便要突圍,也得計較出一個折損最小的法子。現下三條退路都有燕軍把守,左路一軍守在禿頂子,大約兩、三千人馬,右路守邵原的也有兩千餘人馬,中路平安集的守軍卻只有一千多人。燕人必是以為我不敢走中路突圍,是以中路人少。只是燕賊這三處營寨卻扎得極好,左右兩寨到平安集都不過三四十里,快行軍不用半日便能趕到。我軍若從平安集突圍,只怕要陷入燕賊陷阱,然若不從平安集突圍,禿頂子和邵原皆是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要突圍也是極難。只平安集地勢平緩,易於突破,卻又易於陷入左右夾擊之境。」他話雖說得繞來繞去,意思眾人卻聽明白了。
周嚴又接道:「以末將之見,不若我軍分兵三路,統制率孝正,老王走中路平安集,有騎軍易於快速突圍;我和老黃各率軍走左右兩路,教燕賊分不清我哪路兵多,哪路兵少,不敢輕易支援。我軍吃飽喝足,奮力一戰,定能突圍出去。」
黃梃亢聲道:「老周這法子也還不錯,大家拚死殺一場,生死各安天命。」
陳封嘆口氣道:「潤安這法子也是要舍了你與行梁的性命,保我突圍出去呀。」
陳肅道:「潤安這法子只怕也難以突圍出去。我軍人數本就少於燕軍,再分兵三路,就更是眾寡懸殊。左右兩路各五百餘人馬無異於以身飼狼,便是中路這一千餘人馬也會陷入左右前三路合圍,雖有騎軍,奈何燕軍騎軍也不少,並無優勢可言。何況燕軍斥候頗多,若是得知我軍兵馬分配,等在平安集的便不是一、兩千人馬,而是四千,甚至五千人馬。我固知潤安捨身保主將之意,然此法勝算太小,徒損我將士性命耳。」
周嚴道:「孝正若有良策我自然依從,孝正若無良策,說不得只有拼了,總好過在這裡等死。」
陳封道:「事在緊急,潤安一心只想保我突圍,個人安危卻顧不得了,陳封實感諸將盛情。」說罷舉手團團一揖。「然此策絕不可行,諸位不必再說。」
陳肅道:「統制,如不用疑兵之計斷難突圍。潤安這法子雖有不妥之處,然只要稍加變通,便可成算大增,只是......」說著看著陳封沉吟不語。
陳封道:「吾弟但說無妨,縱有疏失之處,我等再計議便是。」
陳肅道:「兄長,我這計策是從潤安兄分兵之計變化而來,卻是棄車保帥之策。」說著從懷中摸出幾枚制錢來,只見陳肅將一枚制錢放在地圖上,說道:「這是我軍。」又在上方排布三枚制錢道:「這是燕軍。」又在上方左右兩處各多放一枚制錢道:「這兩處燕軍人多。」略一頓道:「我這計策說來簡單,我軍分一鎮兵馬走中間平安集為疑兵,燕軍得信后必然分兵增援。」說著將上方左右兩邊的制錢各拈起一枚放到中間,「此時平安集必然聚集至少四千兵馬,那左右兩側禿頂子和邵原的兵馬必然減少,只怕只有一千餘人駐守,我軍剩餘人馬擇一側走,以多擊少又攻其不備,定可突圍而出。」
周嚴道:「有些道理,只是統制走哪一路?」
陳肅道:「禿頂子地勢極險,即便燕軍人少也不易突圍,不能走。只能走這邵原一路。燕軍於邵原當道,嶺上各設一寨,互為犄角,攻守相應,本不易走,然若兵少,便不能守得嚴密,我軍定能沖得過去。」
黃梃、周嚴齊聲道:「好,就是這樣。」
陳封突地厲聲道:「此計不可,便是我等主力突過邵原,平安集這一鎮兵馬必然全軍無望,我豈能行此不義之事。」
周嚴道:「統制,末將以為此計可行。我斗營兩千餘人都是統制兄弟家人,舍了這五百餘性命,換得三鎮近兩千人保全性命,總好過在此了斷了全營將士。統制,此計斷然可行,值。」
黃梃道:「我也以為可行。統制,若不如此,再無他法,全營將士兩千多條性命只怕都要折在這裡。」
陳封兀自沉吟不語,周嚴又道:「孝正,平安集這一鎮疑兵如何教燕軍斥候誤認主力。」
陳肅道:「這也不難,明日寅正時牌,全軍拔營走中間大路,其時天色昏暗,燕軍斥候必然看不分明。待走出十里到了這裡,」說著手指地圖,「那時燕軍斥候方可看清我全軍陣容,便會急忙回報。我等便在這裡分兵。這裡雖無路通往邵原,然翻過這座山便是邵原大路,走這裡雖慢些,卻也還能到得邵原。便是燕軍還有留下的斥候,看清我等意圖之時,只怕援平安集之兵也已發兵了,再來不及的。」
周嚴拍案道:「好,如此行事,燕賊斷難察覺。」
眾將都看著陳封,只等他拿定注意。陳封沉吟良久方道:「唉,也只能如此了,只是哪位將軍去做這疑兵才好?」說罷看著四人,眼中滿是不舍。突聽「唰」的一聲,一人倏地站起:「統制,末將願往。」聲若金石,鏗鏘有力,卻是一直沉默不語的王煥。
陳封不答,以目視陳肅。陳肅道:「及仁兄不可,還是該我去。我獻的計策,自然我去最好。統制與主力大軍還要及仁兄護持。」這王煥是騎軍將領,所部皆是騎兵,乃是陳封麾下戰力最強的隊伍。
周嚴也起身道:「孝正與及仁都該護持統制突圍,疑兵這一路還是我去。這計策也有我一份功勞。孝正勿要與我爭功才是。哈哈哈...」
王煥重重「哼」了一聲道:「我去,不必再爭。我鎮皆是騎兵,進退都可從容些。你等步卒,若陷入重圍,如何沖得出來?」眾將都有些動容。這王煥上陣殺敵從不落於人后,但平日里寡言少語,與眾人往來不多。不想到這生死存亡之時卻也情義深重。
陳肅道:「及仁兄,誰都去得,唯你去不得。你騎鎮是我角營主力,兵士皆是千挑萬選而來,如你鎮陷在這裡,日後我角營如何重建這五百騎之騎鎮?那時我角營豈不名存實亡。為存我營香火,你不能去。若無你這騎鎮護持,主力能否衝過邵原尚未可知。為保我主力突圍,你不能去。」
王煥沉默了。五百人的騎兵隊伍若要重建當真是難上加難,他知道陳肅所言確是實情。
突聽一人大笑起來:「哈哈哈,這事你們可爭不過我老黃,聽我一一道來,」只見黃梃緩緩站起,好整以暇地整理甲裾,說道:「王及仁,適才孝正說了,你去不得。你騎鎮是打大仗用的,疑兵這等小事如何用到你;周潤安掌探鎮,執踏白之責,麾下多是斥候與弓弩手,斗陣廝殺可不在行,你也去不得;陳孝正乃是統制智囊,如何能離開中軍,再者,孝正掌統制親兵,更是一刻不得離開,你更去不得。我黃梃乃是角營步鎮觀察使,沖陣廝殺正是我之責,這正所謂當仁不讓,捨我其誰。哈哈哈......」眾人都默然。黃梃之言無可辯駁,卻誰都不願承認。慷慨赴死不難,難的是看著袍澤兄弟慷慨赴死,為自己贏得活下去的機會,而自己卻只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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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陳封拍案而起:「就是這樣,諸將聽令。」
四人一齊抱拳肅立應道:「嗨。」
「黃梃率本鎮兵馬走平安集為疑兵。王煥,周嚴,陳肅率本部兵馬走邵原突圍。明日丑正造飯,寅正發兵。」
四人齊聲應道:「遵令。」
陳封又轉向黃梃說道:「此事就有勞黃行梁將軍了。」說罷一揖到地。
寅正時分,全軍趁著月夜,打著火把拔營發兵。陳肅本想棄了輜重,燒了營帳,只帶糧草行軍。陳封卻命將全部輜重,營帳裝車,剩餘糧草分發給兵士。
就這樣,全軍趕著三十餘輛輜重車上路了。不到一個時辰,已行出十里多路。此時天還未亮,陳肅就著火把查看地圖道:「就是這裡了。」
黃梃與諸將一一拱手而別,便率本部六百餘人趕著那三十餘輛輜重車沿大路繼續行進。陳封率主力人馬步騎一千六百餘人翻山走小路。
那山嶺雖不甚高,卻是叢林荊棘密布,也無道路。人行已是極難,馬匹更是幾乎寸步難行。三、四人牽一匹馬才能勉強向山頂行進。也不時有馬匹滾倒在地。兵士穿著甲胄,拿著兵器,背著糧草,為了能讓馬順利上山,所有負重都不肯放在馬上。待到翻過山嶺,到達邵原大路時,天已大亮了。
眾人鬆了一口氣。於是重新排布陣型,周嚴率部在前為先鋒,王煥率部斷後並護衛兩翼,陳肅率部護持陳封居中,全軍逶迤向邵原進發。
陳封與陳肅騎在馬上并行,行了十餘里,陳封忽然問道:「距邵原還有多遠?」
陳肅翻看地圖道:「還有三十里,現下這行軍速度,午時前後便能到了。」
陳封道:「還有路可到平安集么?」
陳肅一愣,再翻看地圖,良久方道:「邵原東側有一路最近,然這條路必有燕軍扼守,或是往回走十里,再翻回那座山,別無他路。」
陳封望著邵原方向道:「我在想,若我是燕軍主將,我會在得到敵軍出兵消息后,不加甄別便遣主力兵馬援平安集么?」
陳肅道:「兄長是說,燕軍會探明我軍疑兵之計?」
陳封道:「不,你這計策沒有漏洞,即便燕軍斥候探明我分兵兩路,等到他回報之時再布防確已來不及。我是說,若我為主將,最初設想敵軍走平安集突圍之時,便不會遣邵原守軍增援。」
陳肅已恍然大悟:「兄長說的是,是我失於算計。」
陳封沒有理會他,自顧自說道:「我設三路兵圍堵,很明顯平安集是一個薄弱出口,那便讓這個出口變成一個陷阱。其他兩路,禿頂子最險,敵軍定然不敢走這一路,邵原地雖險,卻有路可通。若敵軍發覺平安集是陷阱便可能走這一路。此時得知敵軍兵進平安集,我該怎麼做?」
陳肅道:「那便遣禿頂子守軍增援平安集,邵原守軍按兵不動。」
陳封道:「不錯。是以此時邵原仍有兩千多守軍,且佔地利之勢。我們不能走邵原,平安集雖有三千多守軍,卻不知我們會殺個回馬槍。我們只能走平安集。」
陳肅額頭上已流下汗來,忙道:「我這便找路。」說著便細細看起地圖來。
陳封沉聲道:「不要慌,不能教兵士看出端倪,否則軍心亂矣。」
陳肅定了定神,再細看地圖,良久抬起頭來,卻不敢高聲,「找到路了。」說著遞過地圖請陳封看。陳封卻不看,「我不必看,你只要找到便好。」
陳肅又細細看了一遍,才道:「確是有路能通平安集,只不過要翻兩座山,涉一條河。」
陳封道:「無妨,路再難,我們也定能過去。」
陳肅道:「走這條路,大概要申時末才能到平安集。」
陳封道:「無妨,我令黃梃帶走輜重車,他行軍便不會快,也得未時前後才能到。我們若申末能到,也為時不晚。」突然厲喝一聲道:「傳令,全軍停下,喚王煥、周嚴來見。命全軍聚攏,我有話說。」
陳肅應道:「遵令。」遂命傳令兵快馬前去傳令。
不多時,王煥、周嚴打馬來到陳封馬前。隊伍已慢慢停了下來。陳封對二人道:「我改了主意,仍然進兵平安集,與黃行梁會合,共同突圍。」
二人愕然,卻仍是齊聲應道:「統制但發將令,我等無不遵從。」
陳封點點頭,在馬上深吸一口氣,高聲喝道:「眾位將士。」本竊竊嘈雜,猶疑不定的軍士們紛紛向陳封聚攏而來,隊伍也漸漸安靜下來。
陳封望著綿延一里有餘的隊伍,他知道,此刻無論聲音多麼大,都會有人聽不到他說的話;他也知道,此刻無論他說了什麼,都會經過口耳相傳,傳到最遠端那個兵士耳中。
陳封高聲道:「將士們,黃梃將軍此刻正帶著他步鎮兄弟們與燕賊大軍廝殺,只為我們能從這裡逃出生天。但是老子想來想去,這事不能這樣,我們角營兄弟本是一家,怎麼能看著兄弟送命,自己卻苟且偷生。便是活了下來,又有何用,兄弟們說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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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軍士齊聲高呼:「是。」聲音震動大地。
「所以老子想了,與其這樣,不如我們殺回去,找到黃梃將軍。要死,我們兄弟死在一處;要活,我們兄弟殺出重圍,一起活。兄弟們說是也不是?」
「是。」聲音氣勢如虹,震天撼地。
申末,陳封率軍趕到平安集。
天色昏暗,全軍都已隱入林中,能聽到遠處傳來喊殺之聲。陳封在山坡上遠遠眺望,二裡外的一片谷地便是戰場。燕軍已點起火把,黃梃部被圍在中央,所幸,黃梃還未敗。
黃梃用三十輛輜重車為壁壘,結成圓陣,輜重車上方便是重重盾牌,盾牌后是短刀長矛。以這個陣型,黃梃堅持了一個半時辰。
看旗號,燕軍圍攻人馬大約兩千人,步騎混合。步兵很難攻入輜重車陣,便由三、五騎加二十餘步兵為小隊,集結衝鋒,不時便沖開一個缺口。鄭軍陣中黃梃做的便是填補缺口。只見黃梃頭上兜鍪已經歪了,身上鎧甲也是一片狼藉,外罩戰袍早已被血污染透。他右手挺馬槊,左手持銅錘,率著十餘人見到缺口便殺上前去。燕軍見他殺來,竟不敢再衝鋒,只敢遠遠放箭。但那箭矢射到黃梃身上,卻射不穿鎧甲。黃梃槊錘到處,便有燕軍倒下。不一時,那缺口便被補上。黃梃便又率眾殺向下一個缺口。如此反覆衝殺,這個看似處處都有缺口的圓陣竟然一直未被攻破。
陳封讚歎道:「誰說黃行梁一勇之夫,今日這圓陣,正得兵法之妙。」他卻沒有說,這圓陣之法正是他教黃梃排布的。陳封要黃梃帶走全部輜重車,一是要他緩行軍,盡量拖延時辰,二便是要他排這個圓陣。
陳封心中謀划,眼前戰勢,只要率眾衝殺過去便必勝無疑,只是燕軍為何只有兩千多人馬?忽一抬頭,不禁心中一涼,暗道:「不好,燕軍有預備隊。」原來在戰場遠端里許外,山坡之上還有一支燕軍人馬。只因這支人馬未點火把,是以初時陳封並未看到。看旗號,這支燕軍大約一千多人馬,也是步騎混合,步軍居中,騎軍大約大約兩、三百人馬分列兩翼。
陳封道:「燕軍主將也是過於謹慎了,這平安集三千餘守軍,邵原必有兩千人馬把守,那禿頂子只怕也留了一千守軍未動。若是將這一千人盡數集結於此,今日我等便是插翅也難逃了。此戰我等必可突圍而出,只是也當真是僥倖了。」說罷低聲喝道:「將令。」
陳肅、王煥、周嚴沉聲應道:「是。」
「王煥、周嚴,你二人率部殺入陣中,救應黃梃,陳肅率部隨我從右側繞過去,攔截燕軍預備隊。」
「王煥、周嚴,你二人切不可操之過急,定要待看到我部與燕軍預備隊交鋒后再衝殺出去。再者,切不可戀戰,你二人與黃梃會合后便向南邊山坡突圍,與我部會合后再一同殺出。待突圍後周嚴斷後,王煥護衛兩翼,向滄州撤離。」
三人齊聲應道:「遵令。」
山坡上叢林密布,道路難行,卻也難為人發現。陳封與陳肅牽著馬,率六百步兵在林中艱難穿行。此時天色愈暗,行到距燕軍預備隊不足一里處還未被發現。陳封陳肅上馬挺起馬槊。陳封怒喝一聲「殺」。率先沖了出去。陳肅早已張弓搭箭,聽得陳封令下,一箭射出,「嗖」的一聲,正中一名燕軍騎兵左頸,那騎兵應聲落馬。陳肅收弓緊隨陳封身後殺出。眾軍士長弓短弩紛紛射出。一輪射畢便一齊怒吼沖了出去。
相接處正是燕軍左翼,燕軍猝不及防,陣型不及調整鄭軍便已殺到。山坡之上騎軍無法衝鋒,便紛紛退到燕軍步軍陣中。步軍陣型頓時便亂了。
鄭軍如虎入羊群,刀砍槍刺,燕軍人馬倒地不可勝數。陳封沖入陣中,已連搠三個燕軍騎兵落馬。陳肅緊隨身後,二人馬兩側各有十餘親兵護衛,一隊人馬在敵陣中左沖右殺,敵兵望風披靡。
突聽燕軍陣中一陣密集鼓聲響起,燕軍將旗左右揮舞,本已散亂的燕軍兵卒竟又漸漸集結起來。兩個百餘人方陣在號旗下竟從燕軍陣中開出,抵住了勢頭正勁的鄭軍的衝殺。
燕軍左翼騎軍已亂,但右翼百餘騎兵竟集結起來,繞到山坡上向下衝來。雖有林木阻擋,速度不快,但鄭軍側翼護衛不足,也很難擋住這般衝擊。
王煥與周嚴遠遠看著,見陳封陳肅率部殺入燕軍預備隊中,如破竹之勢,二人一聲大喝「殺」,王煥率騎軍率先殺出,周嚴緊隨殺出。
王煥部與敵陣五十步時,騎兵弩開始放箭,此時周嚴部距敵陣百步,硬弓也同時放箭,箭矢如雨般落入燕軍陣中。因黃梃部有盾牌護持,便也不怕誤傷友軍了。
箭雨剛過,騎軍便殺入陣中,隨後步兵又殺了進來。雖只一千人馬,但其氣勢不亞於千軍萬馬。燕軍腹背受敵,無法保持陣型,協同作戰,只能各自為戰。然這燕軍畢竟是天下知名的勁旅,非但訓練有素,而且久經戰陣,雖經鄭軍騎兵衝擊,陣型散亂,但只片刻功夫,便有燕軍將領在陣中縱橫馳騁,呼喝兵卒集結,三、四名燕將各率幾名親兵,揮動號旗,將散亂兵卒招致旗下。不到一刻時辰,便集結了百餘騎兵,三百餘步兵,結成方陣,抵禦王煥、周嚴二部衝擊。其餘兵卒有逃散的也漸漸歸隊,有攻擊黃梃圓陣的仍繼續衝殺。只半個時辰,這兩千人的燕軍竟又恢復了攻擊陣型。
此時天已黑透,然借著月色尚能勉強辨認旗號。王煥咬咬牙,認清周嚴旗號,縱馬衝到周嚴身旁,高喊道:「老周,你結魚鱗陣,我為鶴翼,一齊殺過去。」
周嚴高聲應道:「好。」
傳令之聲一聲接一聲,將旗揮動,鄭軍重新集結。周嚴部在中央結成魚鱗陣,王煥部騎兵在兩翼結成鶴翼陣。號角響起,全軍再次衝殺過去。
王煥率二百餘騎衝擊燕軍左翼,燕軍雖也有騎兵護衛,但卻不足百騎,如何擋得住王煥衝擊。王煥縱馬挺槊直殺敵陣,燕軍一將見王煥勇猛,燕兵抵擋不住,便縱馬揮鐵棒向王煥殺來。王煥遠遠便已瞧見,早做了準備,見他棒來,右手掄槊隔開鐵棒,左手取下馬上鋼鞭,一鞭砸在燕將頭上,連兜鍪帶頭顱砸得粉碎。鄭軍眾將士齊聲歡呼,士氣大振。燕將這支騎軍沒了主將,陣型已見散亂,王煥趁勢殺散騎兵,沖入燕軍步兵陣中。
陳封對陳肅喝道:「你率人擋住燕賊騎兵。」
陳肅應道:「是。」便集結百餘兵士向山坡上迎擊燕軍騎兵。燕騎居高臨下衝鋒,又是騎兵對步兵,本絕無抵敵之可能,但這山坡之上林木密集,馬匹無法順勢衝下,陳肅命兵士藏身於樹后,待馬衝過后再殺出,或砍馬腿,或刺敵背,燕騎反處於劣勢。一時竟抵敵住了。
陳封在陣中衝殺,見燕軍陣型不亂,集結人馬反越來越多。鄭軍人少,此時已只能結陣抵擋,而無反擊之力。心中焦躁,抬頭見燕軍將旗便在不遠處,心中暗道:「只要殺了燕軍主將,敵軍必亂。」便命掌旗官居於陣中不動,自己率十餘親兵向燕軍將旗處衝殺。沖了一時,卻沖不透敵陣,只覺燕兵越聚越多,親兵反倒下幾人,只得悻悻退回陣中。陳封又向右翼山坡上望去,見燕軍騎兵已見稀少,當下有了主意。便又率幾名親兵向山坡上衝去,繞開敵陣。到得坡上,果見燕軍左翼人少,已能望見將旗,且敵將所在之處樹木稀少,正合衝鋒。便率幾名親兵吶喊著沖了下去。燕兵猝不及防,竟被他衝出一條路來。陳封眼見燕軍將旗下一匹黑馬,馬上一員燕將,身穿全副甲胄,披著青色戰袍,料知必是燕軍主將,遂挺槊沖了過去。幾名燕將親兵擋在馬前,但又怎能擋住這等奔馬疾沖,轉瞬之間,陳封已衝到那燕將眼前。那燕將看到,急抽腰刀格擋,怎奈刀輕槊重,卻格擋不開,被陳封一槊正刺中頸項,頓時鮮血四濺,撞下馬去。陳封回槊,又一槊刺倒燕軍掌旗官,那面綉著「燕」字的大旗搖搖晃晃,終於倒了下去。
黃梃手中的馬槊早已不知去向,只緊緊攥著銅錘。此時剛剛又補上一個缺口,眼見「王」、「周」兩面將旗越來越近,心中狂喜。遂又聚集五十餘人,喝道:「點起火把。」從那缺口處殺了出去。黃梃銅錘到處,燕兵無不倒地。此時抵擋王、周二部的燕軍早已七零八落,不一時黃梃便與周嚴合兵一處。二人相見,也不多話,只相視一笑,便又合力向垓心殺去。
燕軍已有潰退之象,火把扔了遍地。鄭軍紛紛撿起火把,照得戰場之上亮如白晝。黃梃、周嚴率眾又殺回圓陣之中。圍攻圓陣的燕軍被二人部眾衝散,不敢再攻擊圓陣,結成一個一個小隊慢慢向四周退去。黃、周二人各自集結兵士,合在一處,認清旗號,向王煥處殺去。
王煥在燕軍步兵陣中正殺得興起,燕軍也已節節敗退,見黃、周二人過來,便不再追殺燕兵。三人合在一處,聚齊全部兵士,重排陣型,黃梃率部在前,周嚴在後,王煥騎軍分列兩翼,一齊向山坡衝去。
山坡上的戰事也已漸近尾聲。燕軍沒了主將,雖有副將指揮,卻也沒了士氣。兵將結陣聚於一處,只勉強抵擋鄭軍攻擊。待到山坡下鄭軍大軍攻來,便即一觸即潰,一潰千里了。
鄭軍四鎮終於合兵一處。因怕邵原燕軍又到,不敢過多停留,只簡單搜檢戰場,帶走傷兵、糧食,便向南方撤軍了。
明月高懸,該是戌時了,陳封望著明月,心中不住暗嘆:「僥倖,僥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