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原上馬如龍 (4)
烈日下,鄭軍兩個方陣一動不動,楚軍卻在不停移動,只片刻工夫,楚軍便排好了進攻陣型。前鋒士卒手擎大盾,盾后是長矛兵,後面士卒扇列兩側,主將居中後方。這是鋒矢陣。看旗號大約有五千人馬。
楚軍陣列穩步前行,腳步隆隆,旗甲在烈日下光耀奪目。行出里許后,後面的楚軍又開始排兵布陣,片刻便排出兩萬人馬的魚鱗大陣,緊隨前陣跟進。陳封在台上看得清楚,楚軍只有主將纛旗墮后,壓陣的也只有五千人馬。這是全力進攻,不留後手了。而鄭軍這兩個防禦方陣只有五千餘人,能頂住楚軍大軍的進攻么?
前隊鋒矢陣行至距鄭軍五十步開外便停住,隨即漫天箭雨射來。鄭軍兵士矮身舉盾,箭矢射中盾牌的「奪奪」之聲此起彼伏,不時有箭射中鄭軍兵士,慘叫之聲四起。但鄭軍卻仍是紋絲不動,將領也並未下令弓弩手放箭回擊。待楚軍箭雨稍緩,便有人將受傷兵士抬到陣后救治,又有兵士立即補上空缺。箭雨停了,楚軍后隊魚鱗陣也到了,鋒矢陣又繼續前進。只走了十餘步,鄭軍方陣兩翼的弓弩手開始放箭,羽箭破空之聲「嗖嗖」,幾乎連成一片。楚軍前軍腳步不停,只舉盾防護。鄭軍箭雨雖不及楚軍密集,但距離更近,楚軍又在行進之中,防護不嚴,是以殺傷力更甚於楚軍。楚軍陣中不時有士卒倒下,但楚軍陣型不亂,腳步不停,仍是穩步行進。
雙方只距二十步,鄭軍陣前的兵士已能看清楚軍的鬍鬚,楚軍後方戰鼓突然響起,楚軍齊聲大喊,一齊衝殺過來。腳步極快,陣型卻仍是絲毫不亂。前軍長矛挑翻鄭軍陣前的鹿砦,鋒矢陣的尖鋒便插進鄭軍兩個方陣的縫隙處。但鄭軍兩個方陣瞬間便融合了,插進去的楚軍便如撞到大石,只見前方到處都是盾牌,盾牌后都是寒光閃閃的長矛。
寒光閃動,熱血飛揚,絞殺開始了。
沖入方陣的楚軍士卒越來越多,但每個人面對的都是漫無邊際的盾牌,盾牌后還有閃著光的短刀,帶著血的長矛偶露崢嶸。一個又一個士兵倒下去,一個又一個士兵衝上來,有楚兵,也有鄭兵,兩方兵卒絞在一起,已分不清彼此。絞殺像一個漩渦,從陣型前方漫延到全陣。雙方兵卒已完全殺到一處。鄭軍陣型開始有些散亂,趙廣、文越在陣中縱馬廝殺,喝令兵士補上倒下兵士的位置,這才勉強維持陣型散而不亂。
眼見楚軍漸落下風,楚軍後方中軍的號角響起,陣前楚軍魚鱗大陣分為兩半,前軍萬人開始衝鋒。旌旗漫天而來,幾乎遮住烈日。秦玉看了一眼陳封,見他還是神閑氣定,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出。中軍只有亢營殘兵和近衛親軍共兩千人,如何抵擋楚軍?
楚軍大軍衝上來,鄭軍瞬間被湮沒,倒下的人越來越多,但已沒有人能再補位。趙廣、文越已殺紅了眼,身上鎧甲、戰袍被血污染透,只不知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陳封終於動了,他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一眼陳肅。陳肅也沒有說話,轉身下台,上馬提槍,一聲呼喝,兩千中軍便跟著他殺了出去。
此時只剩一百親兵護衛中軍。
陳封看著陳肅率軍沖入敵陣,身影在千軍萬馬中若隱若現,忽然說道:「孝正是我族弟,」他聲音低沉,像是對秦玉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他自幼喪父,家境艱難,我父親便將他養在我家中。他從四歲起便跟著我兄弟們同吃同睡,同讀書同習武。他跟我最是親近,甚至比我的兩個親弟還要親近,我父親待他也甚於我等親子。我承父親武職入仕從軍,便將他帶在身邊,初時只做我一個隨從。我身邊大小事務都是他料理,事無巨細,他都料理得極有條理。衝鋒陷陣,他不如我,但他想的比我更多,也比我更細。多少次戰事危急,都是他出謀劃策,助我脫離險境。」秦玉看著陳封,不知他這時為何會說起這些事,也不知如何回話,只得任由陳封說下去。「我沒有虛報過他的戰功,卻也沒有埋沒他的功勞。他如今做到正六品武職都是他自己掙來的。」陳封嘆了一口氣,「可我從未令他身罹今日之險,他若有事,我無面目去見我父親。我寧願自己去衝鋒陷陣,也不願他去......」他似乎說不下去了。
秦玉道:「制司且放寬心,孝正身經戰陣無數,更兼有眾多親兵護在身旁,定能化險為夷。制司身為三軍主將,豈能以身犯險,臨陣指揮也只有制司當得。」
陳肅率軍沖入陣中,鄭軍緩了一口氣,但楚軍立時山呼海嘯般湧來,又將鄭軍壓得喘不過氣來。陳肅抬頭看時,周圍已見不到一點縫隙,都是楚軍身影。所幸這晴川平原地形不大,楚國大軍無法全面展開,因此鄭軍還能抵擋一時,但楚軍還有萬餘人馬沒有投入戰場。陳肅知道,必須把楚軍都拖進來。
已是申正時牌,兩個時辰過去了,廝殺漸漸變成肉搏,陳肅、趙廣、文越各率一軍被分割包圍。三人都已全身是傷,卻仍在竭力拚殺。突然身後的鄭營號角響起,陳肅的牙旗快速揮動,趙廣、文越心領神會,一聲令下,率兵士向陳肅處殺去。鄭軍突然變招,楚軍有些措手不及,竟被他們衝出一陣,三支軍馬靠近了許多。若是他三人合兵一處,便可集中兵馬突圍。楚軍變化也是極快,號角聲起,眾兵卒全力截殺,三人相距不過十餘丈,但前進一步卻已難如登天。
陳肅在陣中看到一員楚將正指揮兵卒包圍三支鄭軍,知道這是楚軍上將,若能斬將,或可攪亂楚軍。看看相距只三十餘步,那將又高居馬上,無人遮擋,便將長槍橫在馬上,取下腰間弓,捻鵰翎,搭鵲畫,一箭射去,正中楚將面門,那將倒頭撞下馬去。鄭軍兵士見了,齊聲歡呼,楚軍震動,陣型便有些散亂,趙廣、文越奮力向陳肅處殺來。三支牙旗越來越近,終於就要合在一處了。
楚軍后軍一萬大軍開始動了。兵馬迅速分開、匯合,只片刻便排成鶴翼陣。兩翼展動,向兩側包抄而來。這無疑是想要圍殲鄭軍。
陳封早已知道,何璠定是想要吃掉自己全部兵馬,是以他一直留著一萬五千人馬為後備,就是在等這個時刻,他不想讓鄭軍跑掉。但陳封看到這一萬後備兵馬終於動了時,臉上卻掠過一絲喜色。他一直在等的也是這個時刻。他終於等到了。鄭國將士們終於頂到了這個時刻。
鶴翼陣的兩翼包圍已將合圍,鄭軍的戰鼓突然響起。鼓聲密集激昂,如同奔騰的馬蹄聲。馬蹄聲隨之從遠處傳來,同時傳來的還有戰馬的嘶鳴和將士的喊殺聲。
左右兩側各有一支騎軍從遠處原野盡頭賓士而來,將旗上都是一個「王」字,正是斗營王鳳和房營王煥兩支騎軍。
戰馬如同烈火掠過原野,瞬間便到了眼前。騎士手中的騎兵弩開始放箭。密集的箭雨過後,外圍的楚軍兵卒已倒下許多。隨即戰馬如同洪水湧入楚陣。剛圍上來的楚軍兵卒還沒有對內圈的鄭軍開始絞殺,陣型便分崩離析。騎士們如虎入羊群一般,所到之處人命賤如螻蟻,倒地的兵卒便再也不可能爬起。踩在身上的也許是敵人的馬蹄,也許是戰友的腳,此刻的身體卑賤如泥,也終將融入泥土。
再精銳的輕裝步兵,在平原上面對騎兵也毫無抵抗之力。這已不是廝殺,而是屠殺。不到半個時辰,楚軍已開始潰散,陣型不復存在。
看得這裡,陳封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笑意。楚軍本還有五千人馬壓陣,看到兩翼鄭軍騎兵殺出的時候,他們便開始向前急進,準備投入戰場。但步兵的速度怎麼可能快得過騎兵,他們趕到陣前的時候,已見到有退回來的楚軍兵卒。督陣的將領手起刀落,斬了一名潰兵。軍令傳下,督陣的兵卒又殺了十幾個潰兵,但後面的潰兵像烏雲一般卷了過來,沒有人能擋住潰敗了。大潰逃便這樣開始了,楚軍的纛旗被潰兵簇擁著,向北方逃去。
秦玉雙膝跪地,跪向屍橫遍野的戰場:我們才是勝利者。他無法掩飾內心的震撼。雖自幼習讀兵法,精研古之戰例,欽慕「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儒將,但真正親眼目睹如此慘烈的戰陣廝殺卻是生平第一次。無數人倒在這片原本充滿生機的原野,原本的綠色山谷,此刻也變成死灰與腥紅,但爭戰還是不能停止,天下一日不能一統,爭戰便一刻不能停息。
鄭軍騎兵仍在掩殺,步兵卻已無力追擊殘敵,活下來的兵士和將領都癱倒在地,就倒在無數屍體中間。陳肅與趙廣、文越相互攙扶著走了回來,身上雖已傷痕纍纍,卻幸而活了下來。此刻,只怕所有人都是同一個念頭:幸好還活著。
夜幕降臨時,王鳳和王煥率騎兵回到軍營。他們追殺了十餘里,繳獲許多糧草。楚軍主將和潰兵向宿州逃去。這一夜,全軍休息,整個軍營似乎停頓了,只有收治傷兵的幾個帳篷連夜忙碌著。次日,鄭軍開始清理戰場,整頓部伍。這一役,鄭軍戰死兩千餘人,傷兩千餘人,尚有戰力的兵士不足七千人。戰場之上楚軍戰死者五千餘人,俘敵千餘人,余者便不得而知了。清理戰場又收繳許多糧草,與淮陰的通路已然打通,大軍便不必再憂心糧草之事了。
陳封令明日休整一日。夜間安州軍報到了,鄭軍大捷。原來安州何瑛處軍馬自得知鄭軍兵進應州時便連夜起兵回援,但安州城內張先卻晝夜緊盯楚軍動向。見他拔營便即出城,張先兵少,不敢直接進攻,只尾隨楚軍不時襲擾,楚軍無法全速進軍,一日只走三、四十里。一日後,張先得到陳封軍令,便尾隨楚軍過了蔥嶺,到長亭發起攻擊。楊顯已佔據長亭,與張先前後夾擊,何瑛猝不及防,全軍敗退。去應州、宿州之路已被楊顯截斷,何瑛只得走小路退回楚境寧縣。如今張先、楊顯兩軍合一,正向晴川行來,預計明晚可到。於是陳封令全軍再休整一日,又派人回應州探聽戰況。第二日晚張先、楊顯軍馬到了,隨後應州軍報也到了,應州城已克。
周嚴、郭岩二人用秦玉之謀,昨日晚間遣三千兵士攻北城,兩千兵士偷襲西城,西城果無防備,被鄭軍登上城頭,打開城門。鄭軍又從背後攻擊北城,北城也被攻克,鄭軍全軍進城。但楚軍卻誓死不退,與鄭軍巷戰,佔據幾個大宅及州衙抗擊鄭軍。周嚴因應州本是鄭地,不願百姓受損過大,沒有用火攻。是以直到今日午時才攻克楚軍全部據點。楚軍三千兵馬全部戰死,主將李固亦死於亂軍之中。
陳封大喜,遣秦玉明日領兵五百押送一千餘楚軍俘虜並鄭軍傷兵至應州,待宿州收復后即放俘虜回楚。再命秦玉與周嚴率部一同趕回,只留郭岩鎮守應州。與秦玉相約宿州城下會合。
次日,陳封率軍取道宿州,三日方到。一路之上,斥候不斷回報,楚軍殘兵陸續匯聚宿州,已聚集近兩萬兵馬。何璠徵集當地民夫加固城牆,打造守城器械,又向大戶征糧,卻不侵擾貧苦百姓。何璠自恃兵多,不怕被圍,已遣兵馬打通往壽州的糧道,似要作長久打算。
陳封到了宿州城下,在南城外十餘里處安營,結三座營盤,深溝高壘,也不出戰。如此兩日,秦玉與周嚴率軍趕到,黃梃也隨軍到了,他傷雖未愈,卻已無大礙,堅持與周嚴一同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