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霧月迷津渡 (3)

第3章 霧月迷津渡 (3)

一連幾日陳封都不得清閑,拜訪趙具府邸,為楊顯餞行,又是親朋故舊為他接風慶功,又是昔日僚屬與他歡聚暢飲,足忙了十餘日才歇下來。軍營中事也不甚管,都是陳肅打理。鄭國禁軍每年春招募新兵,統交熊飛軍操練,三月後才分撥各衛各營。經淮南一役,龍驤軍左驍衛傷亡將士七千餘人,傷愈歸營的有兩千餘人,是以需補充五千餘新兵。這幾日陳肅與秦玉也是忙的不可開交,新兵要再甄選,再補入各營,老兵休整之時,新兵仍要操練,騎兵又不可在新兵中補,只在其他營中選通騎射者補入,也仍要勤加練習。朝廷撥給錢糧,也需他二人一一分派;陣亡將士的撫恤,又要一一核對籍貫,為防地方官員中飽私囊,又要遣人一一送到各州縣其家人手中。各種事繁瑣雜亂,卻又必須他二人親力親為,任何一點小疏漏都可能影響全軍士氣。陳肅是做老了這些事的,也還有條不紊,秦玉卻是第一次,每日焦頭爛額,不勝其煩,卻也無可奈何。

時交六月,天氣已炎熱難耐,陳肅、秦玉二人終於稍稍清閑了些。這日酉時,二人如約來到陳封宅子。這是三人回都后首次相聚,自是暢飲不休。待夜闌之後,眼花耳熱之時,祝氏、使女、家人都已遣退,陳封離席站起,踱步至這花廳門口,院內燈火俱滅,闃無人聲。夜闌人靜,暑意稍減,只見空中新月一彎,卻又隱入雲中。陳封輕輕掩上門,又回到桌旁坐下。陳肅、秦玉知他有事要說,便也放下杯箸。

陳封壓低聲音道:「那日覲見之後,我每日思索當今那番話,只是不得要領。那日晚間我又拜會趙練才,趙都司言道,當今年老倦政,如今又壓我官位,不知是何用意,太子英明睿智,只是不得秉政,若太子秉政,我方得大展拳腳。又言朝中百官多願太子秉政,只是當今每以太子年輕,不得歷練為由推脫,卻每日只教太子讀書,勿理政事,如何得以歷練。這幾日我每每思之卻不得其意,今日說與二位兄弟,盼二位兄弟解我心頭憂疑。」

陳肅舉起酒杯,輕呷一口,卻不說話。秦玉微微哂道:「兄長哪裡是不解當今與趙都司話中之意,只是不知該如何抉擇罷了。」

陳封一驚,直直看著秦玉道:「兄弟此話何意?我委實不解。」

秦玉低聲道:「當今與趙都司話中之意再明白不過,這二人知兄長你武人出身,若是說不明白,怕你難解其中之意。」

陳封道:「璧城說的不錯,為兄我十餘年與兵革為伍,如何解得朝中文官的心思,若是胡亂猜疑,又恐惹出事來,兄弟你正可為我解惑。」

秦玉道:「趙都司之意自是要兄長輔佐太子,如今太子身邊已聚起許多重臣,輔佐太子,便是要與這些人為伍了。至於當今壓兄長官位一事,只怕有幾層深意在其中。」

陳封道:「哦?當今有何深意?」

秦玉道:「其一便如當今所言,恐兄長你少年高位,惹人猜忌,資歷不深,威望不足;其二,當今重兄長乃是因兄長長於帶兵,若兄長升任指揮使,便不能再帶兵,於當今便沒有那般大用處了;其三,當今壓兄長官位,便是要太子身邊的人不疑兄長,兄長便可多為當今探聽消息了。」,

陳封道:「我本是鄭國臣子,聖上要我做事,我豈能抗旨不遵,又為何生出這許多事來?」

秦玉冷笑道:「兄長,如今朝堂之上,有多少二心之臣,當今若不籠絡你,又如何能信你?」

陳封仍有些猶疑:「當今使出這許多手段來,莫非只為籠絡我?」

秦玉道:「當今表面壓你官位,暗地裡卻賜你良田千畝,這不是籠絡又是何事?當今之意便是要兄長你不要輔佐太子,只有輔佐當今聖上方可功成名就。」

陳封道:「當今與太子難道不睦么?」

秦玉道:「自古以來,皇帝與太子表面父子君臣,實則爭權奪利,何況所爭之權乃天下至尊之權。」他的聲音壓得極低,陳封卻聽得不啻一聲驚雷。

陳封何嘗不明白此中道理,只是往日不敢細思,今日聽得秦玉親口說出,與往日所思詳加印證,心中如何不震驚。

陳肅道:「璧城所言乃是至理,只是我兄弟平日忙於兵事,於政事上不大理會,今日璧城何不剖析一番以佐酒。」

陳封道:「不錯,璧城文學之士,於政事上見得通透,今日酒後醉話,明日便盡拋腦後了。來來來。」說罷舉杯,三人共飲了一杯。

秦玉道:「今日所言之事若傳了出去,立時便是滅族之禍,我與二位兄長相處時日雖短,二位待我卻情同骨肉,我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罷又飲一杯,陳封、陳肅也陪了一杯。

秦玉壓低聲音,緩緩說道:「當今登基已三十三年,初時振作有為,勵精圖治。與民休養生息,減免賦稅,兵事上變革軍制,改府兵為禁軍募兵,廂軍府兵。初時置禁軍二十萬,直至目下禁軍已達四十萬之眾。嚴明軍紀,勤練戰陣,以致禁軍初成之時天下望風披靡,我大鄭遂成天下第一強國。楚國結盟、越國稱臣、西蜀遠遁,只北燕與北代勾結抗我天兵,方可得免。眼見我大鄭只待時機成熟便可略地滅國,一統山河,然十二年前,當今率軍與燕代聯軍戰於太原,在亂軍之中被流矢射中大腿,只得撤軍。不想這箭傷久治不愈,朝政便耽擱了。皆因彼時,朝政大事政事堂還需稟奏當今方可用印施行。當今病體沉痾之時,如何能及時處置政事,這便使得政事、軍事一拖再拖,國勢便每況愈下。燕國、楚國乘勢崛起,以致今日,楚國已可與我大鄭並駕齊驅,燕國國力雖不如我,兵馬戰力卻勝於我國。」

陳封道:「不錯,近五年,我大鄭已數敗於北燕,欲求一勝而難得。三年前,我率軍被圍,並未獲勝,只率眾突出重圍,使兵士性命得以保全而已,便因功升為都統制使。若是十五年前,這些許微勞只能免罪罷了。」

秦玉道:「時勢易也。當日當今傷了兩年余方稍痊癒,卻自此怠慢了朝政。當今又變革政事堂,昔年相公們都是一品、二品位極人臣,改制后三省與御史台不再設主官,而以左右僕射、中書侍郎、門下侍郎、御史中丞主政。自此相公們便皆是三品了。即便加大學士銜也不過正二品,比以往是大大不如了。相公們品級是降了,權柄卻比以往大了許多,諸多政事便可自作主張,自行處置。當今便深居後宮,不再上朝。」

陳肅道:「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若是官居極品又把持朝政,只怕便會生出權臣來,當今又怎能安心居於後宮?」

秦玉道:「正是,當今畢竟英明,因此近十年來,我大鄭國力雖未壯大,卻也並未衰頹過甚,也未有權奸巨蠹禍國殃民。」秦玉略頓一頓,接道:「十年前是大曜十二年,其時當今病體初愈,不再理政,群臣便上疏奏請立太子。上疏凡十餘道,當今皆留中不發。后群臣不懈,疏議不絕,當今不得不議立太子。其時當今膝下只有一子,年方十歲,封許王。當今言許王非嫡子,尚年幼,皇后又正當盛年,尚能生育,待有嫡子后再立太子不遲。群臣無言以對,此事就此便撂下了。三年後,當今又添皇子,卻皆非嫡子,皇后又一病薨逝,當今不再立皇后,群臣複議立太子之事,當今卻不過,只得立許王為太子,次年便改元延佑。」

「待太子長到十六歲后,當今仍不理政,群臣便奏請太子當國。此次當今卻不理會群臣,只說太子年輕,不通政務。此事便壓了下來,至今已四年矣。其間群臣數次奏請太子學習政務,並不提理政,當今仍是不理。延佑五年十月,先太宗文皇帝忌辰,太子代當今祭祀太廟,因太子祭禮儀程有誤,致使誤了正祭時辰,當今大怒,下詔政事堂廢太子,方東陽、袁宜直封駁詔書,不敢奉詔。當今怒氣不減,數次威壓政事堂,朝中百餘位大臣上疏為太子求情,當今這才稍息怒氣,敕命太子閉門讀書一年,無旨意不得出門,此事才得以平息。」

陳封道:「這事我知曉,當時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我等武人私下論及,都道太子必不能免。不想終於大事化小。」

秦玉道:「但經此事,太子必然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自古被廢太子無一人得善終,太子如何不知。君臣父子之間必然不復昔日之情。」

陳封道:「原來如此,當日雖知此事,卻未思及至此。」

秦玉道:「現今太子已年過二十,已行過冠禮,卻非但不能理政,便是政事歷練也全然沒有,當今只教太子讀書,他事一概不提,卻不想朝中文武官員擁戴太子理政者已不在少數。都宣撫使徐雲加太子太保銜,自是與太子往來甚密,只怕也是擁立太子者。當今心中或也明了。熊飛軍都指揮使有拱衛梁都之責,卻不想也屬意於太子,這隻怕當今便不知曉了。若是知曉此事,當今卻要寢食難安了。」

陳封與陳肅對視一眼,陳封道:「兄弟說得極是,當今雖不理朝政,只怕耳目也還清明,朝中之事又怎會全然不知。」

秦玉道:「朝中這許多大臣擁戴太子,當今知曉如何不心驚,這些年有意打壓太子只怕也是為此。古來爭大位以子謀父之事屢見不鮮,只是自恃手握熊飛軍、金吾衛、羽林衛三支重兵護衛,方才隱忍不發而已。金吾衛都統制洪慶、羽林衛都統制王栻皆是當今心腹,熊飛軍趙練才原本是當今昔日愛將,卻不知為何保了太子,若不是趙都司為拉攏兄長說出那番話,又有誰知他真實心意。」

陳封道:「趙都司於我有舉薦之恩,我本該從他之言,只是聖上恩厚,況我陳家世受鄭恩,食鄭之祿,若從趙都司,豈不是不忠?」

秦玉知他只是堂皇之言,實是權衡實力、利益而已。卻不說破:「趙都司正是因對兄長有舉薦之恩,當今又壓了兄長官位,對此事十拿九穩,這才對兄長明言。卻不知兄長權權報國之心。」

陳封道:「正是,這才令我兩難。望賢弟教我。」

秦玉道:「兄長莫急,聽我慢慢說。年初北燕犯境,徐太保率大軍駐紮北境已有三月有餘,此間兩國交兵十餘次,互有勝負,大勢尚能抵敵得住。然北軍不耐暑熱,近日必將退兵,不需一月,徐太保便可班師,彼時朝堂之上必有一番爭鬥。」

陳封道:「哦?這又是從何說起。」

秦玉道:「前幾日,朝中出了一件小事,不知兄長可曾留意?」

陳封道:「是何事?」

秦玉道:「大約一月之前,當今傳詔政事堂擢升少府少監徐敏為御史中丞,卻為中書舍人崔言封駁。」

陳封道:「嗯,略有耳聞,卻未留心。」秦玉道:「此中有大關鍵。后當今數次傳詔擢升徐敏,崔中書數次封駁,更有兩次內侍都知趁崔中書不當值的夜裡傳詔,卻為當值中書蘇淮、許嵩封駁。當今詔令不得政事堂首肯,自是不得施行。按朝廷法度,從四品少府少監升從三品御史中丞要差雖有逾矩之嫌,卻也並非無前例可循,當今卻不與政事堂相公們商討,只是屢次下詔,被封駁便再次下詔,便是洪福都知也未以勢壓人。當今似有不奉詔便不罷休之意,不可謂不奇也。」

陳封道:「那日我聽聞此事,只當一趣事,並未深思,今日聽你一說,方覺此事有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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