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鐵馬嘆餘生 (5)

第4章 鐵馬嘆餘生 (5)

次日,政事堂明發兩道詔諭。其一,姚禮調任之事鄭帝攬責,其二,彈劾徐雲之奏章皆留中,朝中不得再私議。

鄭國已有多年沒有以鄭帝的名義明發詔諭,這兩道詔諭發出,朝中爭議之聲終於漸漸平息。連著三日,再無人為這二事上疏。方旭懸著的心終於慢慢放下。但第四日,一道奏疏打破了朝堂的平靜。

方旭看到這份奏疏時手中的茶盞險些脫手。「奏少保、禁軍都宣撫使徐雲結黨營私、禍亂朝綱疏」。一行大字觸目驚心,方旭不住在心中默念:「來了來了,終於還是來了。」

翻看內文,果不出所料,正是「臣御史台殿中都御史徐敏謹奏」,一切都在帷幕後那人的謀划之中,終究還是逃不過。方旭心中哀嘆,面上卻儘力保持著平靜,細細看完奏疏,全文仍是沒有實據,甚至沒有實跡,卻侃侃而言,泛泛而談,盡言徐雲身居高位,功高震主,手握重兵,故舊滿朝之危害,實是誅心之論。若是奏別的事,這等妄自揣測的奏疏方旭早已駁斥回去,但涉及一個「黨」字便不敢私下處置了。方旭與袁端商議,但這樣的奏疏只有一個處理法子——上呈鄭帝。又何須商議。

二人帶著奏疏又來到紫宸殿,但這次紫宸殿的殿門緊閉,過了許久,洪福送一位御醫出殿門。那御醫見了方、袁二人,只略施禮便退了出去。洪福未下台階,只在殿門口道:「聖上御體有恙,不見人了。請二位相公回去,朝中政事,二位相公自拿主意就是了,不必再來。」說罷便回身進了紫宸殿。「啪」地一聲緊閉了殿門。

二人面面相覷,只得跪拜辭去。回到政事堂,二人仍不得主意,只得召集張銓、蔡聳、崔言等人一同商議。商議許久卻仍是沒有結果,最後崔言站起說道:「這等事按例只有五個途法子處置。其一,聖上留中或駁回;其二,政事堂駁回;其三,發大理寺鞫問;其四,發付朝議,當堂廷辯;其五,明刊邸報,由天下官員共議。前四個似乎都有不妥,那便只有明刊邸報了。」

其實政事堂所有人都明白,這份奏疏的出現,最後只有一個結果,那便是奏事雙方其中一方退出朝堂。但政事堂必須要有一個處置辦法,若是什麼都不做便是怠政,失職。細細想來,這五個法子確只有明刊邸報可行。方旭無奈,只得首肯。崔言便召知銀台司與都進奏院,命明日刊印此奏疏。

鄭國十日或十五日刊印一次邸報,三日前剛剛刊印一次,現下為這份奏疏,只得加刊一次。邸報印出后十日之內,鄭國全境郡府州縣官員便都能看到了。

沒有等到十日,徐雲便上疏了。

邸報發出后,朝中反而沒有了議論之聲。沒有人願意牽涉到「結黨」這樣的事中。所有人都知道,牽涉到這樣的事只有一條路可走。果如所料,徐雲上疏請致仕。

方、袁二人也早已料到,是以拿到奏疏,二人沒有片刻遲疑便直奔紫宸殿。但鄭帝還是沒有見他們。

二人候於紫宸殿階下,洪福代為呈奏,沒過多久洪福便出殿傳鄭帝口諭:「這道奏疏朕留中了。」

第二日,徐雲再上奏疏,仍是請致仕。這次鄭帝沒有留中,奏疏上批複:「卿為韓、白,朕非漢高、昭襄,何憂讒畏譏至此耶,不準。」

第三日,徐雲又上奏疏。

沒有批複,沒有留中,洪福傳諭,宣徐少保覲見。時鄭國延佑七年七月二十。

徐雲冠帶朝服,結束整齊來到紫宸殿鄭帝寢宮。鄭帝盤膝坐於榻上。徐雲進殿行了跪拜大禮。

鄭帝道:「怎麼行這大禮?雖已入秋,天氣還熱,怎麼穿成這樣?年歲大了最是怕熱,難道你不怕熱?帽子摘了,坐那邊椅上。」

榻邊新設了一椅一幾。徐雲謝恩,脫了梁冠放在几上便坐下。鄭帝又喚道:「洪福,給徐少保上茶。」

洪福答應一聲,上了茶來,便又轉身退出寢宮。徐雲端起茶盞,輕喝一口便放下,仍是雙手放於膝上,肅然而坐。

鄭帝看著徐雲道:「你不必如此鄭重。今日宣你來不是朝堂奏對,不必拘謹。近日朝中有些於你不甚好的言語,你也不必過於掛懷。天下事,有許多是朕也不能左右的,你雖位極人臣,卻也有力有不逮之處。順其自然就好,事事掛懷,豈不徒增煩憂。」

徐雲道:「陛下為臣開解,臣感激不盡。然臣請致仕卻也非全為近日之奏議。臣年歲已高,身子常有不豫,前日出征北疆,便生出力不從心之感。滿縣失於賊手,附近百姓被掠,皆是臣之過。臣思之,恐日後精力更為不濟,有負國家、陛下之望,況臣後輩將軍盡有能征善戰、智勇雙全,不遜於臣者,足以勝此重任。是以請辭,容臣歸老林泉,頤養天年,請陛下恩准。」

鄭帝道:「朕今年六十有二,你小朕四歲?還是五歲?噢,小朕五歲,那是五十七歲。朕雖時有小恙,卻自覺精神尚可,你武人出身,打熬的好筋骨,如何尚不如朕?」

徐雲笑道:「臣如何敢與陛下想比。臣常年出兵放馬,身上傷有二十幾處,傷筋動骨的也有幾處,身子骨早已大不如前,更是比不得陛下。陛下春秋鼎盛,龍精虎猛,去年更是新添了一位公主,這臣如何比得。」

鄭帝哈哈大笑道:「你這老卒,卻來消遣朕。」慢慢斂了笑容,又道:「早年朕也曾出兵放馬,兵事上朕雖不如你,卻也懂得一二。勝負原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北疆戰事連年,燕國卻也沒討得大便宜去,這便是你的功。朕原想著倚仗你打出幾年太平日子,可近些年,你的心思卻不全在戰事上,若非如此,以你之能,又何懼北燕襲擾。」

徐雲有些放鬆的身子又挺拔起來:「陛下教訓的是。然陛下也有些抬舉臣了。臣每與北燕交戰,何嘗不是拼盡全力,卻也只拼得個互有勝負,實是北燕十年來國力,兵力都甚強盛,非是臣不盡心竭力。請陛下明鑒。陛下說臣心思不全在戰事上卻也不錯,惟因北燕國力、兵力壯大,我大鄭若止步不前,便落了人後,豈有不為其欺之理。臣以軍思政,若要徹底打敗燕國,惟有強國一途。然臣終非文臣,治國理政非臣所長,只空想耳。」

鄭帝點頭道:「朕知你忠心為國。你為國家勛貴,柱石之臣,兵事之餘思謀治國之策原不為過,如有良策可與政事堂相公們談,若相公們政事太忙,也可見朕面談,再別個人,縱談了也是無用。治國終究是要治,長治方能久安,思變思革乃是致亂之源。國若亂,何談治,你說可是這個道理。」

徐雲道:「陛下說的是,臣不過胡想一回罷了。臣一介武夫,哪有什麼治國良策,便有胡思亂想之策也不敢與陛下、相公們說起,徒增笑柄耳。臣讀書不精,不求甚解,只聞自古坐享其成者難以振作,不思進取者衰亡有日,卻不知是何道理。臣年已老,書讀過便忘,話聽過也記不得,只盼著將來有人能代臣在疆場上為大鄭武人掙回榮光,便足慰臣心了。」

鄭帝深深看了徐雲一眼,語氣卻仍平和:「沖之太謙了,你入廟堂三十餘年,對政事的見解比那些迂腐文人更透徹,只是你不在其位,便見不到在其位者方能見到的事,也不知這其中的難處。是以,以旁觀者論政,便難免有細微的偏差。這也是難為你了,日後你若有政事之見,便來見朕,朕與你一同商榷,看我兩個老漢比那些年輕人如何。便不要擾他們執政之人了,他們也有難處,豈能總顧及我們這些昏聵之人。如此,只怕他人要笑你與朕都是老糊塗了。」說罷哈哈笑了起來。

徐雲也笑道:「臣遵旨,日後少不得煩擾陛下。只怕兩個白髮老兒在此坐而論道,他人卻不將陛下與臣之見放在心下。」說罷與鄭帝一齊笑了起來。

笑了片刻,鄭帝止住笑聲道:「朕與你也久未如此閑談了,不想還如當年一般投契。你家中境況如何?朕記得你有三子二女?」

徐雲道:「陛下好記心。承陛下垂問,臣確是有三子二女,如今最大的孫子都已加冠了。臣長子徐慎,任平陽府太守,次子徐慷蒙陛下恩典,蔭職從軍,現任虎賁軍長林衛都統制,隨盧豫戍守漢中,三子徐恆也是陛下恩典,不使他離臣太遠,現在都中任梁州府推官,臣長女嫁與寶文閣待制庾濟為妻,現已孀居三年,次女嫁與河東提刑使趙巽為妻。勞陛下挂念,臣家中都好。」

鄭帝點頭道:「好,你三子都已成器,可謂虎父無犬子。日後要靠他自己了。你放心,朕也會時常照應的。」

徐雲起身跪下道:「臣謝陛下。」說罷叩頭伏地。

鄭帝看著徐雲,緩緩道:「沖之,抬起頭來。」

徐雲抬頭,已流下淚來。鄭帝眼中也似有不舍之意,卻還是緩緩道:「朕適才說了,不時到梁都來見朕,朕也想與你敘敘昔日之情。今日朕也乏了,你便先回去罷,過後自會有恩旨的。」

徐雲又叩了一個頭,道:「陛下,臣這便去了,陛下保重御體。」聲音已哽咽,卻還是起身,拿起梁冠,大步退了出去。

鄭國延佑七年七月二十一,鄭帝下旨:少保徐雲封海豐侯,加兗海節度使,原封賞食邑照舊,恩允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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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亡雲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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