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稿之《清平亂》(4)
「不知這位先生是去走親訪友?還是遊學賞景?」老陳微微靠在身後高高堆起的麻袋上,背對著來人,兩眼似閉非閉,見著那人緩步走至車前後,扯動嘴角乾笑了兩聲。
文士拍了拍長衫,雙手此時卻已是空空,那枚銀葉子也早已不知到了何處:「我亦是訪友,亦是賞景,老人家這是要往哪裡去?」
「大約和先生一樣罷……」老陳說話似乎永遠不急不慢的,彷彿說話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
「哦?老人家知道我要去哪裡?」
老陳搖了搖頭:「從安野縣城到此處有二十三里,先生在我後面跟了二十三里,其間路過了八處分岔口,而先生總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我走的方向,故而隨口猜的罷了。不過,相逢即是緣,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葉,葉三。」
「老人家貴姓?」葉三又問。
「姓陳。」
「好……」葉三沉默片刻,說道。
老陳問:「有什麼好?」
葉三答道:「好姓,好人,好氣勢。老人家以前在軍中做過斥候吧?」
老陳看著葉三,眼神閃爍不定,不知在想什麼,低頭思索了片刻后才慢慢說道:「那也是老習慣了,一個地方待不安穩,總要打發打發時間,於是算算走的路程,想不到也回認做斥候的習慣?!」
「了解,不用跟我解釋,我不是官府的人。」葉三笑了笑,並不以為意,只是抬手擋了擋陽光。
老陳斜眼看著太陽算了算時候,忽然輕聲問道:「先生也不是儒生,儒生可沒有一隻用慣劍的右手,你到底是什麼人?」
葉三答道:「老人亦非車夫,車夫可看不見我這隻練過劍的右手,老人家有是什麼人?」
「我不過一個小人物罷了。」
葉三看著老陳面無表情的臉,笑說道:「小人物?我看可不像……」
老陳皺起了眉頭:「先生不要太過了!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有耐心。」
葉三搖了搖頭,笑說道:「我可不敢,說說而已,別太在意!」
老陳又道:「你到底要如何?」
「沒什麼,您老也算是厲害了,待在這山裡頭,不屈才了么?」
「習慣了。我只想過過這清平日子,就像你出現之前。」
葉三看了看天,只見淡白色的雲如同一大片皺起的紗巾攤開在深藍的天上,熾熱的太陽發出有些刺眼的白光,如同給仁慈的天主鍍上了一層雪衣。
「哈哈!如今還有清平日子嗎?」葉三大笑搖頭道。
「我如果說我是來救你們的,你信嗎?」葉三又問。
老陳沒有回答,只是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跳下車來,上前幾步問道:「你說『你們』?」
「不錯,是『你們』。」
老陳聽完葉三的話,忽然笑了起來,露出嘴巴里幾顆碩大的黃牙,笑聲又顯得生硬之極,讓人恨不得把他的嘴巴堵上。
就在此時,老陳在不覺間又上前幾步,雙手一翻,猛然從袖中射出一支黑色短弩箭。
啪!啪!啪!
一連三支弩箭在電光火石之間射出,葉三躲閃間將弩箭分毫不差地撥開,老陳自知武功不及葉三,便欲出手偷襲,兩人皆是生死間摸爬滾打過來的人物,每一個錯誤都是致命的破綻,老陳只在爭這個時間,能讓自己以十三層功力面對葉三五層功力的那一瞬間,賭的就是葉三失了幾層防備。然而葉三是何等人,在迫開連續的三支弩箭后,甚至連一絲愕然的表情都沒有,一招招扳會回自己的劣勢。
兩人都沒有用兵器,老陳沒有再射出他的弩箭,葉三也沒有拔劍,若有普通人路過看在眼裡,定是會覺得乏味不已,只因兩人雖是近身纏鬥卻一觸即走,彷彿只是玩笑,卻處處是殺機。
「停手!」葉三大喝一聲向後急退,冷然盯著老陳:「你這是什麼意思?」
「哼!我從來不相信一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殺手。」老陳乾笑了幾聲道,「這麼熱的天,先生的臉上竟然沒有絲毫汗意……如果先生真的有誠意的話還請摘下面具……」
「陳老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你可以只當我說說而已。」
「事實上,我確實是個殺手,只不過這只是業餘的愛好罷了……」
「你以為我們在幹什麼?」老陳打斷了他的話,「你知道我是誰,我也猜得到你來幹什麼,又何必惺惺作態?」
葉三不動聲色地把手放在腰際,道:「想不到十一年前名動征北軍的野狐狸陳子君,如今竟然成了這個樣子!嘖嘖……這手段,怕是我這個所謂殺手拍馬也比不上了。想想看,人們會怎麼說呢?當年欲行俠天下的『是非道人』竟是個比殺手更要狠十倍、毒十倍的人……不愧是二十多年前一手做下野水村的屠殺案人!」
陳子君,亦即老陳神色一變,冷聲道:「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葉三頓了頓,說道,「我家主人命我傳話。」
「什麼話?」
「六月十三,是個殺人的好日子。」
「哼!你一定殺得了我嗎?」聽完葉三的話,陳子君眉頭一皺,像是想到了什麼。
「我今天歇業,不殺人,只傳話。」葉三笑了笑,道,「話從我嘴裡出來,從你的耳朵里進去,你聽也好,不聽也好,全與我無關。」
陳子君聽完他的話,一隻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另一隻手上的老繭,退後幾步,轉身跳上馬車坐下。然後低頭想了想,沉默片刻后忽然問道:「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什麼?」
「我跟你有仇嗎?」陳子君低聲問道。
「為什麼這樣問?」葉三緊緊盯著陳子君,空氣彷彿忽然躁動起來,不知何時,葉三的脖子上已滿是細密的汗。
陳子君道:「你幾次試圖激怒我,這不合情理。於任務無益的事,你為什麼要做,你是需要一個說服自己動手的理由嗎?又或者你知道你的主人不會因為是我首先動手而原諒你任務的失敗?」
葉三眼神忽然變得怪異起來,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低頭片刻后,方嘶啞著聲音道:「有仇!」
「只不過……」葉三又道,「許多事是由不得自己的。」
陳子君沒有再問是什麼仇,或許江湖人人命薄,總要結仇,才活得下去。既然此時不是葉三報仇的時候,又何必顧慮太多,等將來再說吧!等別人報仇,對於如今的陳子君,或許已經習慣得有些淡漠了吧……
只是,習慣對於江湖人終究不是一個好的字眼,正如葉三自己。
陳子君將馬鞭撿起,低聲道:「儘管知道你家主人未必不是要利用我,但還是謝了。如果哪天你覺得厭倦,就來找我報仇吧!」
「我會的!」
「但願那時你還記得有我這麼一個人。」陳子君笑了笑,輕輕抽了馬一鞭子,拉車的老馬揚了揚頭,走了起來。
「那時也許我跟這匹馬一樣老了。」
「人總會老的,我總比你老得快。所以,想報仇的話就趁我還活著的時候吧。」陳子君趕著馬車依舊很慢,似乎是在等葉三先離開。
就在轉彎的路口,陳子君忽然問道:「你家主人為什麼讓一個殺手來傳話?」
葉三背對著陳子君,所以陳子君看不見葉三似乎有些冷漠,又似是淡然的臉,倘或有別的,也隻眼神里微微透出的一絲悲涼。葉三走的很急,只是在聽及主人二字時,才停下道:「若非一個殺手來傳話,或許那個傳話人已經死在了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