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警示之夢
客套過後,張居正才提及今天見他們倆的主題:「老夫見到了陶大人的一份奏摺,建議越過人丁稅,直接收取田畝稅。這個提法委實大膽,比世宗時所提的『一條鞭法』變法更為徹底。陶大人說這是閔賢侄的想法,沒想到閔賢侄對賦稅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你是如何想到這一點的呢?」
閔悉說:「歷朝歷代皆以統治人口的多寡來判斷王朝的強大與否,說明朝廷是希望人口多的。然而朝廷所做種種卻非鼓勵百姓養兒育女,百姓養育的子女越多,所承受的賦稅也就越高,這讓很多百姓不敢生,甚至還有生下來就棄養的。所以丁銀的存在首先不利於人口增長。其次,人口可以藏匿,田畝卻難以隱藏。所丈量之田畝皆需納稅,這樣稅目跟人口不掛鉤,就無法隱匿。只需考察各地方官員的政績,即可保證賦稅徵收到位。」
攤丁入畝配上考成法,不怕稅收收不上來,只是這樣一來,張居正就徹底把地主階層得罪狠了。不過就算是一條鞭法,照樣也要得罪地主階層,既然都得罪了,得罪得狠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張居正面無表情地盯著閔悉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突然笑出聲:「你小子比老夫還會算計,對我胃口,我喜歡!可惜你讀書太遲,你要是個舉人,老夫高低給你弄到戶部來,替我設法去搜刮那些大戶。」
這是得了張居正的青眼了,陶禮之和雲霽都為他感到高興。但閔悉並沒有感到高興,因為他太清楚張居正的下場了,他搜刮大戶越狠,想他死的人就越多。要是那些大戶知道自己也摻了一腳,那他還有好日子過嗎?
閔悉想了想,還是說了:「大人,有句大逆不道的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張居正一拂袖:「說吧。這都是過年走親訪友說閑話,老夫不會怪罪於你的。」
閔悉說:「您這實行新的稅改,充盈了國庫,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但會念您好的人怕是不多。朝中大臣們誰家不是良田萬頃?您這等於是割他們的肉,他們只怕會對您恨之入骨。」他覺得張居正也不是那種聽不進話的人,所以也就大著膽子皮說了。
張居正哈哈笑道:「是的,所以壞人都讓老夫給當了。由他們恨去吧!」
「自古變法者,註定都是背罵名的。只要陛下明辨是非,能給予大人完全的信任,這都不是什麼事。」閔悉接下來的話沒有接著說。
他這話剛說完,陶禮之和雲霽都變了臉色,尤其是陶禮之牙根痒痒的,這個閔悉,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忘了上次跟自己是怎麼保證的了?
果然,閔悉被戚繼光給訓斥了:「大膽!竟敢懷疑陛下對首輔大人的信任!」
閔悉趕緊作揖:「學生不敢!首輔大人是陛下的老師,是太后欽點輔佐陛下的重臣。只是陛下年幼,尚未親政,學生只怕有心人在陛下耳邊挑撥離間大人和陛下的關係。一旦陛下親政,他能完全理解大人的苦心嗎?」
言下之意,現在的一切是張居正和李太后促成的,小皇帝並沒有參與,他只有沒日沒夜的做功課,朝中大事都跟他無關,他只會覺得張居正奪了自己的權。
張居正擺了擺手:「無礙,元敬,這裡都是自己人。忠言逆耳,但還是值得一聽。閔賢侄,你只見過陛下一面,你覺得是個怎樣的人?」
閔悉想了想:「學生跟陛下接觸不多,覺得陛下心性堅定。當時陛下尚且年幼,大年初二都在做功課,學生看出了陛下的不滿。陛下作為一國之君,確該為大明王朝夙興夜寐,然則陛下終究年幼,他未必能理解自己肩上的重擔,也未必能理解太后和大人對他的良苦用心。」
張居正點頭:「太後娘娘的確對陛下要求嚴苛了些,老夫有時都覺得太過了些。」
「如今世道最重孝道,陛下不能自是不能怨懟太后。」皇帝不能遷怒親娘,可未必不會遷怒張居正啊。
後面的話閔悉沒說,相信張居正也聽出來了。
張居正沉默許久,他既決定要變法,就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但如果能夠不粉身碎骨呢?誰不願意有個善終呢。
張居正突然哈哈笑起來:「你年紀不大,倒是把人性看得一清二楚。」
「大人謬讚。」閔悉恭敬道。
閔悉知道自己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他年紀太大,進宮陪伴萬曆長大已經不可能,那就只能看張居正如何引導小皇帝了。
張居正手握重權的日子也沒幾年了,小皇帝已經十四歲了,頂多再有兩年,他就該親政了。
這個階段張居正和皇帝的關係最為微妙,因為這是變法最關鍵的時刻,張居正是不可能放權的,皇帝便會覺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脅。張居正活著的時候他不能拿他怎麼樣,等他死了,那絕對是要好好清算的。
閔悉不由得擔憂起陶禮之來,戚繼光這等有卓越戰功的名將都逃離不了被貶職罷黜的結果,何況他這小小的戶部員外郎呢,哦,對,年後應該會擢升為戶部侍郎了。在張居正手裡爬得越高,到時候就摔得越重。
還有雲霽,今年參加鄉試如果中了,明年就該考會試了,頭幾年也絕對是在張居正手下做事,等張居正被抄家清算的時候,他雖然做官時間不長,但短時間內肯定也別想往上爬了。以後他倆也難以爬到權力中心。
最後萬曆還是會被黨爭搞得心灰意冷,幾十年不上朝,那個時候,誰來救大明都沒用了。
閔悉知道一切事件的結果,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它重蹈覆轍,自己卻無能力為,這種無力感真是令人特別心灰意冷。
周圍的人還在說什麼,閔悉已經注意不到了,他陷入自己的思緒中,覺得絕望又無力。
「閔賢侄,你在想什麼呢?」張居正突然發現閔悉一言不發。
雲霽趕緊推了他一把,閔悉回過神來:「大人要跟我說什麼?」
張居正問:「老夫見你想得那麼入神,便問問你在想什麼。」
閔悉看著張居正,突然說:「學生有幾句話要單獨跟張大人說。」
張居正詫異道:「單獨同我講?很重要嗎?」
閔悉認真點頭:「是的。」
張居正起身:「那你隨我來書房吧。」
雲霽伸手拉一下閔悉:「九弟?」
閔悉眉頭緊皺,神情相當嚴肅,朝他點了一下頭,安撫道:「沒事,我去去就來。」
雲霽心中有些不安。
進了書房,張居正坐下來道:「賢侄想跟老夫說什麼。」
閔悉說:「大人想推行稅改,其實是為了增加國庫收入吧。」
「對!這是很明顯的事。」
「其實除了從土地上獲得收入,還有一個渠道,那就是工商業。如今大明的工商業已經極為發達,統一徵收三十稅一,這其實是對工商業的鼓勵。江南地區的工商業繁華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商人們也奢華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學生認為,完全可以提高工商業稅率,尤其是那些大商戶。」閔悉說。
張居正是湖北人,他只在湖北和北京兩地待過,並不清楚江南的情況,他又是個傳統文人士大夫,所以思路還是有所受局限。
張局長點頭:「還有呢?」
「大人太辛苦了,不必事事躬親,可以讓更多的人幫您做事。您是變法的定海神針,您健康長壽,變法才能長久地推行下去。」
「這事你是第二次跟老夫說了。」張居正笑道,「老夫那幾個豎子也未曾像你這般關心老夫的身體。」
閔悉又說:「還是關於陛下的,您和太后把陛下管得太嚴了,日後他恐怕會起逆反心的。尋常孩子逆反並不打緊,但陛下一旦逆反,後果不堪設想。」
張居正皺眉看著閔悉,沒有說話,他似乎對陛下的教育格外關心,這是第三次提起了,第一次是跟太后說的,只是太后沒放在心上,她一心要把皇帝培養成堯舜禹這樣的明君。
閔悉見他不說話,又鼓起勇氣問:「大人,若是將來變法會給您招來災禍,大人還是要繼續變法嗎?」
張居正眼神堅定:「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若是會給您的家人、你提拔的後輩都帶來滅頂之災呢?」
張居正眼神犀利地看向閔悉:「你知道些什麼?」
閔悉垂下眼眸:「我也說不上來那是夢還是真實,大人姑且當一個夢聽吧。我曾夢到了數百年後的未來,那個時候,已經沒有大明。大明在大人的變法推動下,又延續了七十年的統治,最終還是亡於農民暴動。但最終華夏卻並沒有建立新的漢人王朝,而是被關外的后金入關,類似於蒙古人入關,華夏被后金統治了三百年。后金統治者比大明更保守,把海禁奉行到死,結果被歐羅巴的小國用堅船利炮轟開國門,割地賠款,進入了華夏歷史上最屈辱的百年動亂。」
張居正神色微動,但還是淡定地問:「然後呢?」
「大人是因病逝世的,去世后沒幾天,陛下就下令抄家,所有您提拔起來的人,不是被罷官,就是被貶謫,包括戚將軍。陛下雖然沿用您的變法制度,但他也只勤勉了數年,之後三十年不上朝,放任朝黨派紛爭,以致大明沉痾纏身,最後一名大明君主弔死在景山之上。」
閔悉說到這裡,張居正打了個寒顫:「這是你的夢?還是你編的故事?」
「大人就當我是做了個噩夢吧,我想它應該在警示我,所以我不得不把這麼荒誕的夢說給大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