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來自瞳孔的注視(1)
如果可以的話,楚斬雨自己就是在外面一直陪她都沒事;但他不能離開崗位太久。
在離開的時候,楚斬雨回望了一下那棟灰色的建築;狂風呼嘯,抓撓著自己,掩蓋在鋪天蓋地的郊區飛雪裡幾乎看不清。他很想回頭再看看那個少女的臉,但是目之所及只有皚皚白雪。
他很少像這樣在下雪的野外走著:平常造雪隊出來的時候,他會待在自己的崗位上處理事情。
火星上的人工造雪,每年都是固定頻率,楚斬雨見的多了;他估摸著等會就該雪停了。
雪停,那些聚會的人也不會回來。楚斬雨知道雪快停了,但在薇兒看來,她今晚將在那個空曠的大廳里,和那麼多無知無覺的實驗體待在一起,度過這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就這樣孤零零地盯著窗外的雪,像隻眼神清透的小貓,被丟棄在荒野里。
楚斬雨的眼睫微微一動。
是什麼時候呢?明明當初收養她只是因為她和母親相似的臉和金髮藍眼,是身為兒子的睹人思人;而現在他看見薇兒,已經很少把她和母親聯繫在一起了。
她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嗎?離開了那個有巨大的輕鬆熊,奶油蛋糕和毛絨玩具的家,坐在冰涼的實驗台上,沒有人陪她說話。看著台下來來往往的穿著白色衣服的,面容嚴肅的人,嘴裡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她會習慣性地想要找到楚,問他「這是什麼意思?」,抬頭尋找,那個人不在。
同樣的茫茫白雪上,同樣只有他一個人,雖然他周身並未覺得寒冷,但是在同樣的心裡,感到徹骨之寒,錐心之悲。
似乎在很多年前,像這樣同樣悲傷的風,在同樣的地方,也為傾聽者吹。
……
死了?
少年渾身顫抖地站在原地,扶住門框的手幾乎抖得站不住。
被人拿著槍打中了身體,並未多少疼痛。他心中剛剛浮現出憤怒至極的想法,斥責質問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那兩個人就好像被定格在空中的二維動畫,誇張滑稽。
然後裂開,沒有任何所謂燃燒或者別的方式留下來的多餘物;像是孩子用橡皮擦拭去作業紙上不想要的字跡。
只有些許血液澆到了他的嘴邊,像一個有點血腥味的溫柔一吻。
地上老約瑟和小約瑟的身體成了無數塊,整整齊齊排列在地上:眼球,外皮,內臟,耳朵,腳,手,胳膊,全副骨頭……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市場上吆喝賣豬肉的大姨的案台。
連全身的血液也被分離出來單獨凝結成了塊,和二人的衣服一起放在另一邊。
少年像是被魔鬼攝住的天使,驚恐地捂住嘴,才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完全癒合了;他這才注意到甚至沒有留下傷口。
他不斷地向後退,卻撞到了一個人。
身體彷彿過了電一般。
他緩慢地把頭轉過來看向身後。
在他身後的男人顯然目睹了全程,臉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完了。
怎麼辦?!
有人看到了……
有人看到了……
為什麼會死?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有人看到了……有人看到……我該怎麼辦?快想想辦法!快想想辦法啊……
恍然無措之間,他看見了被掉在地上,剛剛洞穿了他身體數下的手槍;他作為軍校生,一眼認出了那是什麼。
「一個真正的人,應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代價;縱使心裡再是恐懼。」
他咬了咬牙,終於下定決心;他衝過去拿起那把槍,對準自己的眉心。
「先生?可以幫我報警嗎?我殺了人,而且……我的恢復速度……只有異體才能趕得上……」
楚斬雨幾乎是哽咽著說:「我可能……已經感染了……」
「你說什麼?」這個男人的神情已經完全脫去了震驚,是一種帶著玩味的笑。
「您不明白我說的話。」楚斬雨手裡握著槍,渾身顫抖著,此時的樣貌與幾十年後的他無異,但是神情和氣質都與後來的大不同,更加像個面容秀麗的華貴少年。
而後來變故突生,決心參軍的他,長相的優越總是會被嚴肅冷淡的氣質壓下去。
「這麼久不見,軍隊的裝備更新得還真快啊……」金髮白膚的男人撿起地上的一顆眼球,收攏在手中細細觀摩。
楚斬雨看著男人恍若未聞話語般,向自己走過來。
他不明白嗎?異體不會擁有這樣恐怖的恢復速度,可是自己卻做到了。
少年楚斬雨握著槍的手一直在顫抖。
十九枚對異體特攻子彈,即便是被稱為最強的異體,序神的伴生獸「赫羅拉尼亞」挨上也要緩幾秒才能恢復,而這緩神的片刻,就是人類脫身的機會。父親曾說過自己不指望孤身能擊敗伴生獸,人造戰士的培養難之又難,哪怕死掉一個都是莫大的損失,戰士們能活著離開就是最大的幸運。
可是現在自己卻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明明大約瑟和小約瑟這對父子的十九枚子彈已經接連打穿了他自己的身體。子彈打在他身上,沒有感覺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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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這個子彈,打到普通人身上也會有痛感,但是我卻沒有,而且傷口全部癒合…」楚斬雨看著門口男人看戲似的神情,他終於走到男人面前,鬆開五指,子彈從手心裡凝成形狀,嗒嗒嗒地落在安東尼面前;隨後他用不由分說的力道抽走了男人手中的槍。
「如果你不相信的話。」
楚斬雨抬起槍口。
「那就用這個來證明吧。」
伴隨著一聲尖銳的槍響,男人抬起眼。看見他舉起槍對準眼側,槍里最後一顆子彈穿過眼側皮膚,從楚斬雨的另一側太陽穴飛出,空中劃過些許鮮艷的血跡,而被擊穿造成的創口以一種完全看不清的速度復原了。
「就像這樣。」楚斬雨把槍丟在地上:「我的身體不對勁,而且我剛剛只憑意識就讓他們死了!我很危險……」
少年痛苦地彎腰蹲在地上:「請幫我致電治安局,這位先生,我需要被監控管制。」
男人注意到楚斬雨的眼睛是深透的,帶著點紫的藍色,非常奇異;但是那雙眼睛里沒有裝著任何東西,只是一種徹骨的漠然。
儘管神情很痛苦,但是眼睛卻空洞至極,像看不見的深海。
男人眼神終於變得興味盎然。如果楚斬雨那時抬起頭來應該就能迅速察覺到不對:那是科學家在注視著一個計算多年得出的成果的狂喜,和病態的痴迷。
「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呢,羅斯伯里少爺。」男人撿起空了的槍支和血跡斑斑的子彈放在他面前,站起身微笑。
楚斬雨搖搖頭。
「安東尼·布蘭度。」男人紳士地行了個禮:「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你母親的學長。」
他合上門扉。
面對著滿面淚痕的少年,和地上的一塊一塊的肉;那彷彿是肌肉自己斷裂開來,而並非用任何鋒利的銳器切割。
「不要叫我羅斯伯里少爺。」楚斬雨無措地站在那裡,因為殺人而恐懼不已,他的淚水沿著沾著血絲的下巴滑落。
他輕輕一擺手,原本陳列在房間的血肉塊全部都消失不見,以安東尼的眼力,看不見它們化為粉塵的過程。偌大的房間內內迴響著他孤獨清淺的啜泣聲,房間外是鋪天蓋地的暴風雪。
安東尼·布蘭度笑了。
他寬厚的手掌按在楚斬雨的頭頂。
「你殺死了迷戀年輕果實的罪犯,你沒有做錯什麼。」安東尼溫柔儒雅地笑著:「更何況,能死在你的手裡,是他們的榮譽;他們在世上的唯一價值:大概就是讓你發現了『真實的你』了吧。」
「不要那麼害怕。」安東尼感受著楚斬雨那微微發抖的身體,手指掠過少年肩膀上第三軍校的校徽:「你殺了他們,因為他們冒犯了你,他們是弱小的人類,死不足惜;而你親自將力量與智慧施加在這兩個人類身上,他們即便是魂飛魄散,也死得其所。」
「所以,為什麼要流淚呢?」
安東尼將少年下垮的嘴角拉起來,擠出一個僵硬不自然的笑容:「笑一笑吧。」
少年睜開淚光盈盈的雙眼:「我會死嗎?殺了人我會被槍決吧……老爸一定會很失望……但是,叔叔,請你,幫我通知治安局和我的父親吧。」
安東尼挑了挑眉。
「雖然約瑟先生有錯在先,但是殺人是不對的,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殺了他們的,但的確是我的想法造成了死亡。」楚斬雨撥開安東尼的手:「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我都應該承擔相應的責任;這才是,一個男子漢該有的樣子。」
「很可惜,我不會說,難道你想讓你的父親對你失望嗎?你我不說,誰知道呢?。」安東尼的嗓音如酒一般醇厚,讓人聽了就有種醉意:「治安局更不會相信,你僅憑意識就殺了兩個有武器的大人物。」
「他們怎麼能理解你的力量。」安東尼貼在少年蒼白的耳廓旁:「就讓我教你如何應付無聊的警察,剷除登神長階上的螻蟻。
「而在那之後…盡情展現你的力量吧。」
「去向這個世界宣告……的歸來……」
後來治安局來到現場,楚斬雨神色茫然,用安東尼教他的那套說辭告訴了治安局;又是以怎樣的姿勢,搖搖晃晃地邁步走進滿天風雪裡。
在他的記憶里,就不得而知了。
楚斬雨走馬燈式的回憶結束。他哈了口氣,撥去帽檐上的雪花,細小的水滴打在檐邊,濺出碎裂的冷光。
再後來……他記得的,自己身邊還不是像現在這樣孤單的模樣。
他記得老爸抽煙時鼻端噴吐的煙霧裊繞,他記得老媽系在手腕上的淡黃色絲巾,他記得堂兄被精油擦拭保養得閃閃發亮的懷錶,他記得堂姐耳垂上的那枚小小珍珠,他記得吃草莓蛋糕時,握在手裡的湯匙,上面有一個紅眼睛的白色兔子頭。
他記得艾倫·布希內爾端詳他的槍支時那認真的情態,他記得茜拉紅彤彤的蘋果般的面頰,他記得勞迪沾滿油漬的黑鬍鬚……
他們每個人都對著自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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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很多東西,如此清晰的記憶。
他想過:如果這一切都是夢的話,就請不要醒來。
母親陪他去奧莉娜·史密斯的演唱會,她是個優雅又狂野的女歌手。
「願永淪夢境不得超脫,願溺死在不真實的伊甸園中,願成為鏡花水月的那一輪漣漪,願在虛假的碧羅天下拎著足尖舞蹈。」
但很可惜,到底夢還是醒了。
被命運開了個惡劣的玩笑的物體,擁有了一段本不該屬於自己的人的記憶,做了一場不合時宜的夢。但是夢醒了,變回了現實的存在,而且夢中的一切都拋棄了他。
夢裡的一切也都是假的。
「只有路西斐爾是真實的,對嗎?」
眼前的一切變得真實清晰起來,他又身處實驗室的暗室里,面前堆滿了人類的殘肢斷塊。明明可讓他們直接消散,但是卻刻意地用了這最疼痛的方式,濃濃的報復情緒,哪怕在多年後的回憶里,依舊沖盪著心胸。
楚斬雨看見了艾倫,茜拉,勞迪眼裡的震驚,恐懼,憤恨……在他們因為死亡而放大的瞳孔里。
他幾乎無法直視那來自瞳孔的注視。
瘋狂地掙扎,現在的他和回憶里的他,都想要朝著那些珍愛自己的人們伸出手;但是在心靈的回溯里,只有悲傷的海市蜃樓。
「感受到了你血肉的甜蜜芳香~那氣味多麼甜蜜~然後我如神明般垂下視線~我會成為你噩夢中的主角~來吧~來吧~來迎接神明的注視~」
「神之賜死,亦是恩賜。」
母親溫柔俏皮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來:「怎麼樣?fein,她唱的很好聽吧?可惜了,這個故事給我感覺很矛盾呢~」
黑暗中他看不見母親的臉,只看見她的頭髮被較暗的燈光照得微亮。
她拒絕了第四次基因修正手術,和自己的丈夫一樣。
「話說為什麼你不做基因修正了?一直年輕漂亮不好嗎?」
「我啊,可是得和你爸爸一起老去的。」她當時很樂觀地說:「不然我一直年輕長壽,留你爸爸一個人老,豈不是很不公平嗎?就算以後長了褶子,老媽我啊,在你和你爸爸心裡也是老太婆里最美的那個!」
即使歲月的鏽蝕還是給她美麗至極的臉上,留下了科學技術也無法消除的痕迹。但這個已為人母的女人卻還是蹦蹦跳跳的,像個沒大沒小的野姑娘。
當時的楚斬雨心裡笑了,嘴上卻說:「太自信了,到那時候你肯定又老又丑。」
「什麼嘛?到時候,說不定還有老爺爺給我送花什麼的,然後我回家把花放家裡,你爸爸就要吃醋了……還沒見過這個正經的傢伙吃醋的樣子呢~你也沒見過吧?到時候給他拍下來!」老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你說歸說,別真等老了給我爸帶綠帽子啊。」楚斬雨有點擔心。
「開玩笑而已;你怎麼和你爸一樣死腦筋,長得和我這麼像,沒學會我一點機靈變通!」她捶了下自己兒子的肩膀:「更何況,遇上我這個混世魔王,你爸爸一輩子都別想逃開!下輩子也是,我只纏著他一個人!」
「嗯嗯,知道了。」
「對了,你在諾瑪軍校沒找到對象嗎?我看那個和你一起拍照的小姑娘就很不錯!而且我看她看你的眼神不簡單!相信一個女人的第六感!」
「我什麼都沒有,女孩怎麼會看上我啊?」楚斬雨皺著眉推開她的手:「當媽的人了,能不能矜持點。」
「當媽的才會關心孩子的人生大事好不好。」泰勒瞪了他一眼:「你哪裡什麼都沒有?你有媽媽我給你的,迷倒萬千少女的俊美容顏!還有你爸爸教你的,讓無數少男夢寐以求的挺拔身姿!再加上你這傻不愣登的性格,隔兩天必然能讓富於挑戰心的女孩子對你重拳出擊,爭取一年領證,兩年抱娃……沒想到我這麼快就要當祖母了…是不是該預習點功課呢?」
「得了吧,你可以看看,現在結婚率有多低。戰爭年代出生的嬰兒……」
她忽然托腮,神情像是努嘴的小孩子。
楚斬雨懷疑自己話說重了,看著母親忽然深思的側顏,掰回了歪的話題:「所以為什麼覺得這個結尾很矛盾?」
她如飽食的大貓一樣伸了個懶腰,神態又忽然複雜起來:
「首先呢,我真的很喜歡這個結局啦,憂傷又美好;可是我也為他感到難過,但作為一個看客,我真的希望他能擁有一些東西,哪怕是假的,哪怕是換來的呢?他也應該擁有一些快樂吧。」
是啊,應該擁有一些快樂吧。
但非人之物的愛,並不會以你期望的方式實現,就像是扭曲了的願望。
「對了!什麼叫結婚率低?我和你爸也是戰爭年代的愛情,我們都能結,你為什麼不能?我跟你講啊,當年我第一次看見你爸……」
「好了好了,你和老爸天天在我耳邊嘮叨你們的初遇愛情故事至少有個十來遍。」楚斬雨手捧著書,不為所動:「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誒,你這小孩!」
他壞心思地扯了扯母親那梳理好的金髮,她紮起來的髮髻瞬間傾散;觸及她的髮絲的那一刻,手裡傳來有點粗糙的質感:那是屬於當了母親的,著名美女泰勒·羅斯伯里,是他有意識時就看見的第一個女人。
她看著自己,那驚喜疲憊的眼神。
從母親金色的髮絲,到湛藍的眼睛,到褐色的連衣裙,黑色的皮鞋小高跟……再到後來的,一座新鮮的墓碑。
老媽在年輕的時候就很認真地考慮過死亡,她有兩個對自己後事的安排。
其一:和自己的老公楚瞻宇合葬。
其二:希望兒子將他們葬在地球
他走到墓碑前,輕輕觸摸著母親這最後的容身之地:其實她的肉體早就煙消雲散了,埋這裡的是她平時最愛穿的一件衣服。
老媽,其實我真的很願意再聽聽你和老爸那老掉牙的愛情故事;就算講上千遍百遍也沒有關係,我會牢記其中的每一個細節。
老爸死了,神形俱滅,所以沒辦法把你倆安葬在一起了。不過我相信,以你的古靈精怪,肯定能在忘川河上找到我爸。
所以,你和老爸,已經到那邊了嗎?真好……不過下輩子…還是找別人當你們的孩子吧…不要找我這個…註定只會給他人……帶來不幸的怪物……
眼淚滴落在墓碑前冰冷的土地上。
你們的人生,被我毀了啊…
記憶里,他告別了母親的墓碑。
「晚安,老媽,去找我爸的麻煩吧。」
也許被時間拋棄的怪物,只有自己吧。
然後他轉身走進暴風雪裡。
人們都說往事會隨著時間隨風而逝,但是實際上,往事蟄伏在你的心頭角落,時不時地自己爬上來。
走在下山的路上,楚斬雨回首望了一眼被拋在身後的培育中心;他知道那裡有個趴在玻璃上,正在等待著他的,一個不太認字,也不太能聽懂話的傻丫頭。
父母遠別,但他也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此時雪已散去,地上的建築都被陽光鍍上金色塗裝。而在培育中心周圍的居民聚落,磚塊堆里生長著雛菊花,孩子們正在雪地里追逐嬉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