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來自瞳孔的注視(2)
第二天的清晨,當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墨白的身上時,她的眼皮緩緩地睜開的過程里,眼皮下面泛著熒光,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她的一天開始了。
墨白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表,確保每一個細節都足夠無瑕。她的頭髮被梳理得一絲不苟,皮膚光滑如鏡,衣著整潔大方。然後,她開始檢查自己的身體,確認各項功能正常運作。
按照廣為人知的恐怖谷評論來看:而當某個物體與人類的相似程度不斷升高,當達到一個特定程度的時候,人類對他們的喜愛便會忽然被極其負面和反感的情緒所替代。
哪怕這個物體與人類只有一點點的差別,都會被無限放大而醒目異常,從而傳達給人類的是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覺,猶如人們面對著行屍走肉。
而墨白的形象極其接近清秀的人類少女。她掃描著鏡子里的自己,從外觀來說,她的外形不會引起人類的反感。
早餐時間到了,墨白走進廚房,熟練地指揮各種廚具,為自己準備了一份營養均衡的早餐。她機械地品嘗著食物,同時分析著食物中的營養成分,以確保自己的攝入均勻。
然後她走入單側的小房間,在地板上的凹陷處躺了下去;頭頂的木板立刻合上,身下是不斷沉落的失重感。
她在黑暗裡睜著眼睛。
如果端著攝像機,像狗仔尾隨明星那樣,仔細觀察她的話,會發現她兩個外在與人類不同之處:一是她很少眨眼,二是她不愛出現在普通民眾的面前。
如果她走在街上,一定會收穫百分之百的回頭率。這倒不是她美得有多驚艷,而是她的外形太奇特:齊肩黑髮中帶著縷縷白色的挑染,黑金色夾克里是白色的加絨襯衣,穿著利落的同黑色長褲,遮至腳踝,褲腳下露出一雙皮質的高跟鞋來。
走路時永遠看向前方,腰背挺直,像個衣著前衛的T台模特,又像個酷酷的,正要執行任務的女特工。
而設計她的人,也確實是個對女性身體構造頗有見解的科學家,據說她的外形就是按照《得而復失》這部前異潮時代的諜戰片裡面女主角形象製造的。
她在黑暗中下沉,感到自己離地下的光源似乎越來越近。
而科研部的秘密武器研究,就在這不為人知的地底。而它的地表建築是一幢廢棄的危樓,搖搖欲墜呈現比薩城斜塔之勢,平日里還常常傳出鬧鬼的傳聞,使得普通居民對其敬而遠之。
有的人便私以為軍委或許是看中了荒無人煙這一點,才選在這裡的地下,滿足學究們夢寐以求的研究環境要求。
而為了確保武器研究的秘密性和安全性,很多在這裡的人都要和軍隊簽保密協議:其中有一條就是永不得離開地下武器研究所。
看起來好像是很嚴苛的賣身契,但是在戰亂年代,火星基地外沿也常遭敵襲的情況下,這種以正當理由在安全的地底研究的條件,反而很多人願意接受。
畢竟外面再大的傷亡,一絲灰塵都不會落到地底下。
在楚斬雨剛來的時候,就有許多人對著他悄悄討論。
無他,楚斬雨的知名度太高了,每年的征軍名單和征軍視頻上都卷卷有他名:每次人們一打開類似的內容,首先注意到的不是他下面的履歷如何如何,而是臉。
那是為了進一步擴大自願參軍意願,軍委找了幾個外形和紀律都十分良好的的軍官,拿來做宣傳的門面。
他們自以為聲音壓得很低,但是實際上被感官發達的人造戰士全聽去了。
「他就是軍草,名不虛傳啊。」
「沒想到有一天能看到真人。」
「現在醫美那麼發達,誰還不是個帥哥美女了。」有個不滿的聲音冒出來:「看他的樣子臉上做過處理吧?他一線軍人,身上居然一點傷疤都沒有。還好意思。」
看得出來,大多數民眾不知道統戰部幹員的真實身份是人造戰士。軍委也不可能把這個添加在履歷上,到底是見不得光的人體實驗,要社會內部接受還是比較困難。
「這是什麼話?軍人也是人,不想讓自己身上留傷疤,不是人之常情嘛?」
「你們這些女的不懂,傷疤是男人的勳章啊。」那個不滿的聲音繼續說:「我看就是軍委想推出個長的還行的軍官來當門面,所以他知名度才這麼高。但是對不起,我只崇拜有真才實學的軍人……」
「長的比你好看好吧?你不喜歡還不允許我們妹子欣賞了?評價男生的顏值,我們女生才有更具備公信力的發言!」
「那何止是長得還行…以前晚上我居然夢到過他……給我興奮得夢中驚坐起。」
「夢到什麼了?」
楚斬雨擺弄著自己那造型奇特的手套:每個指管下面都貼著藏有微縮型定裝武器,種類還不一樣。正當他聽著耳邊的議論聲,拎著手套挨個看的時候,卻被這句話吸引了注意。
他藏在頭髮后的耳尖動了動。
「夢到我抱著他唄……哎呀不和你們說下面的內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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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斬雨挪開了在他們身上停留的目光。
看來人的夢境,未能折射出現實所不得見的真實之形。
這很好。
墨白像道悄無聲息的影子,走到他身邊:「上校,好久不見。」
楚斬雨嘴裡含著電子筆,對她笑笑。
從一進門,楚斬雨嘴裡的和包里的水果煙都被門口的工作人員無情地沒收了。他嘴裡沒東西感覺怪怪的,於是便抄起桌子上的一支電子筆,含在嘴裡緩解周身不適。
「哇,笑了。」
「笑起來和板著臉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呢?像個青春英俊的男高中生!」
那邊的討論聲又大了些,但是話題轉向了奇怪的方向。楚斬雨叼著筆面不改色,轉頭一看,墨白的臉色已是發黑:他們都是人造戰士,楚斬雨能聽見的,墨白自然也是聽得一字不落。
「他們不該如此非議您。」墨白皺著眉:「臨走前我一定要和這裡的負責人討論嚴明科研部紀律問題。」
楚斬雨搖頭:「算了,這種算不上紀律問題;他們很多人這輩子都不能離開地下,來個讓他們討論度高些的話題也挺好。」
墨白不置可否:「您總是這樣。」
墨白髮現楚斬雨沒有穿著往常那身束縛身體,比較厚實的作戰服;她仔細看了看,發現他現在身上這件衣服,和他往日穩重的風格大不相同。
墨白沉默了一會:「為什麼您會穿這件衣服?」她需要一個解釋,來挽救此時心裡搖搖欲墜的人設。
「這件衣服有什麼問題嗎?」楚斬雨臉上疑惑很真實,不似作假,他低聲道:「我以前在羅斯伯里家的時候,給我定製了不少衣服。我感覺還挺好看,就留下來了。」
鑒於在他漫長的生涯里沒有了解過這一領域的內容,平時也不可能接觸到,故而楚斬雨是真不知道他現在穿得奇怪,也難怪旁邊人對他議論紛紛,他卻無知無覺。
「而且今天我不是以軍官的身份來到這裡的,而是作為一件被測試的『武器』;穿作戰服的話,太難脫下來了。」
楚斬雨語出驚人,讓墨白怔在原地。
她知道軍委的圖謀,雖說軍委並未完全了解楚斬雨的身世,但是楚斬雨的出現對於人造戰士,甚至整個赫柏計劃都有著無可替代的戰略性意義。
在記錄里,他的自愈力,身體靈活度,抗變異速率……這些數值都是空前的。更何況楚斬雨對這些非人所能承受的測試百依百順,可謂是十分配合。要換了旁人,精神狀態大多都要出問題。
然而這位楚上校在幾番輪次的心理測試里都拿了滿分。
有這麼一個強大又順從試驗,心理素質良好的存在,軍委會吩咐科研部不擇手段地去強化這件人形兵器,有時候承受的疼痛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疼痛分為十級,最高的十級相當於孕婦自然分娩那種疼痛……但是楚斬雨每個月的固定日子都要經歷許多次十級疼痛。
她一直儘力避免在楚斬雨面前提起這些事,但是楚斬雨自己似乎對於「成為人類的兵器」這件事樂見其成。
她沒想到楚斬雨會直接地說出來。
「所以我想,就不穿軍服和作戰服。」
楚斬雨看著面孔冰冷的人們操作實驗器材,巨大的宛如行刑台一般的大型測試器從地下升起,墨白看著那些稀奇古怪的測試項目;她的心裡都有了陣陣寒意。
楚斬雨倒是一身輕鬆的模樣。
工作人員走到他面前,神色冰冷,和陳清野可不一樣,一看就是手底下數萬鼠魂的存在。面前英挺俊美的上校在他眼裡,不例外地也是一隻小白鼠。
「實驗體A0001號,例行測試。」
楚斬雨解下自己的佩槍交給他們,他挽起褲腳,腳腕上赫然有一個「A0001」的編號。工作人員在他的腳腕處掃了一下,開始準備錄入數據。
天真的少女薇兒並不知道,她所憧憬依靠的這個男人,實際上和她一樣也是個實驗體。而且即便成為了統戰部的上校,也還是沒有擺脫實驗體的身份。
武器研究所的學究們總認為楚斬雨的潛力還沒有被完全激發出來,歸根結底是測試強度不夠,最近直接從半年一次測試縮短到一個月一次測試。
楚斬雨拍了拍墨白的肩膀:「走了。」
他又垂下頭在耳邊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像往常一樣,不要看我。」
墨白的眼淚差點淌出來:「好。」
她轉過身,不去看那個男人走向測試器的背影,那些人團團圍住他,好像在圍捕一隻珍稀的小獸。
她想起自己駕駛著車輛前往宇宙觀測中心時,不可一世的摩根索少爺和她同乘時,一直肆無忌憚地說著楚斬雨的謠言,極盡怨毒誹謗之語。
最終,她忍無可忍地將手變成炮口的形狀,對準傑里邁亞·摩根索的頭。
她平淡地吐出殺言:「摩根索少爺,你知道嗎?就算你的家族十分強大,但在我面前,我只需要一秒就能爆了你的頭,把你那張英俊的臉龐轟成一堆碎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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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機械的生物造身體微微顫抖著。
「作為摩根索家的族人,你是最沒有資格譴責楚上校的人。我不知道你和他有什麼私人恩怨,即便有……」
「那也不是你辱罵他的理由。」
因為他是個「寧天下人負我,不讓我負天下人」的傢伙,為了滿足別人的幸福,傷害自己的行為時常發生;大概是因為通過傷害自己,給予人類以幸福,才能緩解他對於人類的愧疚之感吧。
「這是一個縫縫補補的故事,是拯救與被拯救的故事。而他是那個補天的孤獨裁縫,他是那個背負拯救世界的殉道者……他為人類帶來了希望,卻幾乎為此幾乎付出了他生命中一切。」
「即便如此,他也依然相信著自己的使命,卻依然要賭上自己的全部,向這個世界祈求讓我們生存下來的可能。」墨白的語言里沒有太強的憤怒,唯有那變得鮮紅的炮口,彰示著她的憎惡。
「我欠他的,你欠他的,乃至全人類欠他的,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得多……但是摩根索少爺,您是不會明白的……」
不明白一個肩抗人類命運的非人之物,孤獨行走在世間的悲哀。
人類的命運早已寫好,命運不會欺騙人類。除非在那之前,有誰先欺騙了命運。
在楚瞻宇上將和泰勒博士離去后,知道楚斬雨身世的就只有她了。
她最初作為幼教智能陪伴著楚斬雨走過童年,後來升級為戰鬥系統,陪著楚斬雨走過青年……直至現在。
墨白了解他的全部。
她寧願自己得罪摩根索部長,哪怕被銷毀,也不願意聽見任何誹謗傷害他的言論。墨白不想讓他寒了心。
直至今日,墨白還能回憶起她作為幼教智能時看見幼年的楚斬雨學字的場景,看著他寫下自己的名字時,那稚拙的動作。
他出生在一個不平凡的家庭,但是這個家庭的父母雙方從未給予他任何成為英雄的要求和期望。
他撫摸著墓碑上女人蒼白恬靜的笑容,他將病毒一次又一次打入自己的身體,他在戰場上反覆給被確認為死亡的戰士做心肺復甦和人工呼吸……確認已經死亡時。
他臉上那痛苦又悵然的神情。
他為所有人考慮退路,卻把自己的後路封死,家在哪裡?這地球上,或者宇宙間真會有他最終的歸宿嗎?他要通往的道路在何方?那裡沒有他自己的身影嗎?
墨白聽著身後機器咔嗒運作的聲音,那聲音如同凶獸吞食獵物的咀嚼聲。她的拳頭慢慢收緊又鬆開。
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無奈,大概就是想要握住又鬆開的手,對於自己在意的人無法做到無動於衷,可是卻也什麼也做不了;除了用自己的生命給予他一點稀少的溫暖,墨白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只能如此。
「開始吧,我準備好了。」
楚斬雨光裸的身體被陳列在台上,而在他腹部的上方,一套鋒利的手術工具冷光凌凌,蓄勢待發。
是要切開腹部供分析圍觀。
而這次他不會得到任何麻藥。
不過要是麻藥是類似於那天藤野給他注射的那管……還是沒有麻藥比較好;畢竟皮肉之苦,受得多了,反而習慣。
他在聚光燈下,無聲地逗笑了。
此情此景正如托馬斯·哈代的詩歌集。
「深深地痛,但不呻吟。」
「出聲地笑,無聲地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