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患失
隔著粼粼水光,兩條視線憑空碰撞,慕勉本是寂然如雪的臉上,倏地綻開一抹淺笑,朝他們奔至而來。
慕沚立在原地,有些微微發僵,只是看著她朝自己一點點臨近、一點點臨近……
「原來在這裡,我找了好久呢。」慕勉甜笑如花,一上來就圈住他的右臂,晶燦瞳眸中俱是那玉容雪影。
「慕公子,這位姑娘是……」他們如此親昵的舉動,幾乎叫鄭素灀手足無措。
被慕勉緊緊環著,慕沚只好輕嘆一聲:「她是我妹妹。」
鄭素灀驚訝,但因這一句話,繃緊的心弦卻徹底鬆弛下來,美眸柔波一漾,對眼前人顯得十分喜愛:「是勉兒吧,我常聽你哥哥提起你呢。」
慕勉置若罔聞,一味搖著慕沚的手:「哥哥,我覺得這裡好生無趣,不如我們先行回府吧。」
慕沚沒有回答,而是望向她背後的衛連:「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是他非要跟著我的。」慕勉撇清關係。
衛連怕她當眾揭自己的短,報以不在意地一笑,合上摺扇,向鄭素灀深深一揖。
慕沚介紹:「這位是江湖人稱南山一叟,鄭老前輩的千金,鄭姑娘。」
衛連恍然:「原來是鄭姑娘。」想是沒有外人,他露出一道欠扁的笑意,「不過阿沚,你與鄭姑娘又為何會在此?」
鄭素灀面泛兩朵紅霞,滿是羞赧之態:「我一時覺得煩悶,想著到後園走走,誰知恰好就遇見了慕公子。」
「看來鄭姑娘覺得與我哥哥談天,要比在碧苑吃茶看戲有趣得多呢。」迎著日光,慕勉的笑容甜美異常,仿若千樹梨花齊綻,令人眼前一炫,卻又能感受到其中的晶華刺目。
鄭素灀神色有細微不自然,但態度仍舊親善隨和:「勉兒,想來我比你年長一些,不如今後我們便以姐妹相稱吧。」
「不了,你我初次相見,關係並不親近,我理應稱你鄭姑娘。」慕勉不再看她,靜靜凝向慕沚,眼波流轉,巧笑倩兮,「哥哥,我費勁半晌才尋到你,偏偏鄭姑娘這麼巧就遇見了哥哥,倒像早知道你在衛府後園了呢。」
鄭素灀眼神有一絲霾影,但很快掩去,看向慕勉的目光中便多了幾分深意。
慕沚皺起眉,近來因心情煩亂,今日他才想避開喧囂之地,獨自到園中散心,與對方的不期而遇,其實他又何嘗不清楚,或許並非是單純的巧合,但有些事,只要他心底清楚便好,他不希望勉兒會有複雜的思緒。
衛連故意嗆咳兩聲,打起圓場:「鄭姑娘別介意,這丫頭一向如此,打小最是黏膩她哥哥。」
鄭素灀以帕掩唇一笑,舉手投足間,端莊得體:「當然不會,勉兒冰雪可愛,叫人打從心眼兒里喜歡,其實我很羨慕慕公子,能有這一個惹人疼的妹妹。」
慕勉不動聲色,掐緊掩在袖子里的手指。
衛連一時心血來潮:「阿沚,反正我也不喜外面那些應酬,這裡清靜自在,不如咱們在亭內略飲幾杯,如何?」
慕沚從慕勉身上收回視線,頷首答應:「好。」
衛連略帶遲疑地掃眼鄭素灀,卻聽鄭素灀開口:「江湖兒女,素來不拘小節,衛公子不必在意。」
衛連將摺扇往掌中一扣,笑得眼角線條微挑,好一段風流意態:「正合我意,今日有美人相伴,簡直快哉快哉。」
他不自覺偷瞟身旁女子,慕勉一言不發,隨他們坐在池中央的懸紗涼亭里。
侍從為他們一一斟滿酒,待到慕勉這裡時,慕沚阻止:「她不喝酒。」
衛連一愣,繼而忍俊不禁:「我瞧她性子那麼烈,原來是個不通酒性的。」
慕沚沒說話。倒是鄭素灀盈盈一笑:「勉兒年歲尚小,這等陳年的竹葉青,自然是不碰為好。」言畢,她舉杯,「素灀在此,先敬兩位公子一杯。」一杯入腹,容光煥發,靚麗無比。
衛連拍桌道:「鄭姑娘好酒量,今日我算開了眼界!」
慕勉不以為意:「不就是酒,有什麼不能喝的。」
「勉兒。」不顧慕沚勸阻,她快速斟了一杯,一飲而盡,霎時覺得頭熱腦漲,喉嚨火辣辣的,像被燒得開焦的刺刀穿破入腹,她連眼圈都紅了,險些一口嗆出來,卻仍倔強地忍住了。
鄭素灀掩帕,憂心一嘆:「瞧瞧,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臉都紅了呢。」
慕勉晶瑩似雪的臉蛋上,很快瀰漫起一片血色,紅彤彤得如醉濃的胭脂,慕沚攥緊十指,竭力抑制著某種情緒,而衛連方知她是真的不通酒性,吩咐侍從:「去準備一杯鮮梅釀的果水來。」
「不用。」慕勉帶著近乎賭氣的笑容,伸手去拿酒壺,但被一隻柔若無骨的酥手提前握住壺柄。鄭素灀關心地道:「勉兒,還是別喝了,再喝下去,怕是要醉了。」
慕勉笑著去奪,鄭素灀沒鬆手,彼此相互掙了幾下,最後因慕勉一個用力,鄭素灀猝不及防,身子往前傾去,不小心碰翻跟前的杯盞,灑了滿身酒香,而慕勉手一脫力,酒壺「哐」地一響,摔得支離破碎。
慕沚忙起身:「鄭姑娘……」他嘆口氣,「小妹多有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無妨的。」鄭素灀用帕子撣了撣被酒濡濕的裙裳,舉止間絲毫不顯狼狽,反而落落大方,語氣更是寬容柔美,不含一絲怪怨,「是我自己剛剛一時手滑,不怪勉兒的……只是頗為遺憾,看來我得先行告辭了。」
為表歉意,慕沚開口:「我送鄭姑娘一程。」
鄭素灀微笑,沒有推辭。
慕勉冷眼看著他們走出涼亭,爾後眼尾餘光掃向殘留在地上的瓷片碎渣,想也不想,一腳狠狠踩了上去。
恰好衛連轉過頭,發現慕勉容顏失血似的蒼白,往她腳下一瞧,頓時大驚失色:「喂!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慕勉目不轉睛地盯向前方那條人影,帶著一股近乎自虐的快感,腳下越來越用力,尖銳的碎片刺破鞋底,漸漸蔓延開一片血漬,直至看到慕沚聞得呼聲轉身,臉上那一剎的驚惶失措,讓她微微露出笑容,身體里,有痛楚與歡愉的感覺交織並存。
她鞋底下漫出血,衛連急得伸手拽她,但慕勉固執著不肯動,與此同時,慕沚已經趕到,直接將慕勉打橫抱起,動作雖快,卻有著說不出的小心翼翼,好似把她當成一件易碎的珍寶,那時衛連說了些什麼,他全然聽不到,眼中出了慕勉,再也容不下其它。
他顧不得避諱,脫掉慕勉的繡花小鞋,原本雪白的羅襪上全是殷紅血色,他只覺心臟彷彿被一箭洞穿,不受控制地抽搐,聲音亦是微顫:「忍著點。」
他拔掉那些刺入肉里的細小碎片,慕勉疼得蹙眉,不自覺往他懷裡鑽了鑽,慕沚渾身都在發抖,取出帕子迅速綁住傷口,抱著她匆匆步出亭外。
鄭素灀原以為慕沚會跟自己說些什麼,可迎面走來的那個人,就像一陣風,與她擦肩而過,他甚至連一眼都不曾給她,始終灼灼注視著懷中女子,而她,不過透明一般。
派侍從前往西園支會父親一聲,慕沚則抱著慕勉登上馬車,吩咐車夫起程,提前離開衛府。
慕勉靜靜窩在他的臂彎里,稍後抬頭,慕沚卻把臉偏到了一旁。
知道他在生氣,慕勉語氣若嗔若怨:「我的腳都傷了,你還跟我生氣。」
慕沚身體猛地繃緊,片刻后,終於俯首與她對視,眸底是藏也藏不住的憂急心疼。
慕勉卻斂去嘴角淡彎的弧痕:「把那個東西給我。」
慕沚不明她所指。
「她不是給了你一個荷包嗎?」慕勉一攤手,「給我。」
慕沚沉默,隨即從袖內掏出荷包。
慕勉握著那綠錦緞綉牡丹的荷包,圖案精美,針腳密匝,看得出對方是下了一番功夫。
她想也不想,伸手用力撕扯。
「勉兒……」慕沚皺著眉,卻未阻止,任她將荷包撕得扭曲不成形狀,掀簾丟出車窗外。
慕勉仰起頭:「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以後再有其他女子給你荷包,你都不會接受,更不會戴在身上。」
慕沚凝睇著她,窗外有斑駁的光影,從他眼中轉瞬即逝,顯得那樣複雜難明。
許久,他答道:「好。」
慕勉鼻尖一酸,大大的清燦眸子里,浮光蕩漾,恍惚有淚:「哥哥,你都不疼我了。」
慕沚撫著她的頭髮:「我沒有。」
慕勉笑意有些悲涼,更透露著無限委屈:「你今天都不向著我了。你跟她在一起,你是不是喜歡她?是不是?」
慕沚只是看著她,緘默無言。
慕勉感到胸口沉沉下墜,肺里的氣像被抽走,快要無法呼吸的窒悶。她抓住他的右臂,任性而固執地問:「我不喜歡她,你以後不要再見她了?好不好?」
她就要哭出來,慕沚抬起手,但經過極力剋制后,又恢復了往日的冷靜淡定:「勉兒……你別任性,哥哥將來總要成家娶妻的。」
慕勉冷冷一笑:「所以你就不要我了,是不是?」
慕沚搖頭:「勉兒……」
「就是!你就是不要我了!」慕勉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像小蛇一般在他懷中扭動掙扎,「你走開,反正你也不要我了,你還管我做什麼!」
受傷的右腳剛著地,她頓時吃痛地「啊」了聲,小臉恨不得皺成一團,慕沚慌張地將她牢牢抱在懷裡:「勉兒,勉兒,你別這樣……」
從她看到流淚的那一刻起,他只覺得心痛如絞,用力摟住她:「不會的……哥哥永遠都不會不要你,永遠都不會……」
這世上任何女子,都遠遠不及他的勉兒重要。
慕勉小聲啜泣著,他用拇指一點一點為拂拭她眼淚,那麼輕柔,彷彿她是水晶做的,一不小心就會破碎。
他聽到她說:哥哥,我不會嫁給衛連的,所以,你也不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