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心思
「小姐,您瞧開那石榴花開得多美啊。」
慕勉的腳傷養了大半個月,委實把她憋得要命,前陣子又值細雨綿綿,難得今日天氣晴好,便帶著秋渡出來逛園子。
「小姐,這花新鮮得還盛著晨曦的露水,要不咱們采一些來淘胭脂怎麼樣?」秋渡出著主意。
其實慕勉沒甚興趣,不過秋渡一臉興緻勃勃的樣子,實在不忍拂她的意,很快,秋渡就取來籃子,穿行在花林間揀著新鮮的花兒摘,沒多久,已是不見了人影。
慕勉托腮坐在涼亭里,儘管周圍鳥語花香,蝶蜓歡飛,卻仍讓她感到百無聊賴,她解開隨身攜帶的小香囊,掏出那個水點桃花的口脂小盒,打開盒蓋,用指尖輕輕挑了些口脂,放入嘴裡吃著,想到什麼,忍不住甜甜一笑。
隔著假山,有腳步聲漸馳漸近,還當是秋渡那丫頭回來了,慕勉剛起身,傳入耳中卻是一道男聲——
「公子,公子,前往慕公子所住的園子,不是應該走另一邊嗎?」
衛連聽舟書在耳邊嘮叨個不停,俊俏的眉宇間蹙出一道深痕,正待發作,眼尾餘光忽然映入一條柔影——卻是那人系在腰際的朱絛,輾轉半空,隨風舞動,宛如緋紅的蓮,憑空綻放著妖麗之華。
望見亭中人,他面色一驚,也不知怎的,說話竟有點打磕:「你、你怎麼在這兒?」
慕勉皺著眉,只覺他問得莫名其妙:「這裡是我家,我不在這兒該在哪兒?倒是你,怎麼在這裡?來找我哥哥?」
衛連居然有些尷尬,自不肯說出實話——刻意繞道經過花苑,還不是為了能見到某人。
但他轉瞬就恢復正常,清下喉嚨,一對桃花眼斜斜睨來:「你的傷好了?」
慕勉不料他迸出這麼一句,先是呆了呆,繼而點頭。
衛連暗笑,瞧瞧,他稍微流露出一點點關心的樣子,對方就顯得不知所措了,之後指不定要怎樣感動或者撒嬌呢。
他揚起下巴,站得昂然挺直,只等著慕勉主動講話,可惜過去半晌,卻聽慕勉問:「你怎麼還站著不走?」
衛連就像被嗆到,差點咬著舌頭,抬頭見慕勉眨著眼,滿臉不解的樣子,他情不自禁攥了攥手:「你,你就不想跟我說些什麼?」
慕勉更疑惑了:「說什麼?你不是來找我哥哥的嗎?」
衛連咬著牙,儘管頗不情願,但還是提醒道:「上回的事被你撞見,你覺得我對不住你是不是?
慕勉起初不明所以,稍後一沉吟,才回過味來——當時他與薛旁婉在小屋屏風后,兩個人親熱得就跟是烈火點著了乾柴。
她一下子拉下臉來。
衛連這才覺得舒服,眉宇的蹙痕變得舒緩,昂起頭:「我這人雖然行事風流,但還不至於做些低劣卑鄙的事,讓人把你引過來……完全是薛旁婉出的歪主意,我可完全不知情。」
他隨之想到什麼,竟有些動容,唉地一嘆:「我知道,你當時心裡一定不好受,許是恨透了我,但你又何必故意弄傷自己。」
慕勉聽得雲里霧中,搞不懂自己受傷跟他有何關係:「衛連,你說什麼呢?」
衛連搖搖頭,一本正經道:「其實我真的沒有想到,你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居然狠得下心用這樣的法子……」
當時衛連就在想,這丫頭真是傻得可以,只為取得他的一點點關心,不惜弄傷自己,這突如其來的一舉,倒令他心中有了幾分愧疚,恐怕這段日子,她就眼巴巴地等著他登門探望吧。
「衛連你……」慕勉瞪大眼睛,簡直啞口無言。
衛連見她這般,即知是被自己說中心事,聲音里居然略帶歉意:「不過慕勉,儘管你對我痴情一片,但我也不能為此就答應娶你。」
慕勉道:「不是……」
衛連打斷她,很耐心地講:「而且你也不要讓你哥哥來求我,我跟阿沚雖是好朋友,但我不能因為這樣就真的違背自己的心意啊,你也知道,我是不可能只對一個女人上心的,況且你的性情,也不是我所喜的……」
聽他自顧自言,慕勉有些頭疼地撫額,覺得自己再說什麼都是徒勞,乾脆讓這傢伙自作多情的說下去吧。
她扭頭就走,使得衛連話到一半不得不打住,提心弔膽地追上前:「喂,你可別又突然想不開啊?」
慕勉深深一呼吸、深深一吐氣。
衛連滿臉的莫可奈何:「我也是為了你好,可你如果始終忘不掉我,我也沒有辦法……其實,你也並非一無可取,你要是能把脾氣改改,氣量大度一些……」
慕勉剎住腳步,猛一轉身:「衛連,你煩不煩!」
衛連嚇得跳腳,待緩了緩神,一下子心頭火起,用手中摺扇指向她:「瞧瞧你這個兇悍勁兒,誰敢喜歡你!」
慕勉叉著腰,滿不在乎:「你放心好了,今後我再也不會糾纏你,更不會逼著你娶我了。」
衛連也不知哪裡來的自信,神情自若,搖著扇子,不疾不徐地啟唇:「我知道,你這是說的氣話。」
「你……」不可理喻的傢伙!慕勉瞪他幾眼,乾脆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真是小孩子心性……」衛連站在原地,用扇掩著唇一陣好笑,雖沒跟去,但目光又不由自主的,往她離開的方向循望,纖瘦的身影已從花陰間漸漸杳去。
不知為何,想到適才她嘟嘴氣鼓鼓的樣子,好像一隻吃到撐飽的小松鼠,衛連竟覺得頗為可愛。
********
天氣入夏,屋裡顯得格外悶燥,西窗的湘竹帘子半卷著,隱約見得外面花木扶疏,蝶影繁繁,一隻碧綠色的蜻蜓棲在帘子上,似也被蟬聲吵得倦了。
「秋渡,這裡你再繡得慢一點,我沒瞧清楚。」二人倚坐在榻上,手裡各自舉著一個綉棚。
秋渡只好將線拆掉,又重新綉了,慕勉學得認真,仿照她的綉法,在自己的綉棚上一線一穿。
秋渡瞧她不時用手揉著眼睛,心疼道:「小姐,不如歇會兒吧,從一大早綉到現在,仔細眼睛疼。」
「沒事,沒事。」慕勉卻興緻盎然,舉起手中已經綉好一半的圖樣,左看右看,覺得十分滿意。
秋渡嘆氣:「小姐,這麼一個荷包,您都綉了將近一個月了,手指頭不知破了多少次,要不幹脆讓奴婢幫您綉吧。」
「不行。」慕勉很堅決地搖頭,「這荷包上的一針一線,必須是我親手繡的才行。」
因為,這是她要送給慕沚的,她必須要用心,就算手指頭破了又怎樣,只要他能永永遠遠戴在身上。
秋渡一開始也是大出意外,從不愛女紅的小姐,以前可連針線都懶得碰一下,而今卻跟轉了性似的,成日纏著她學刺繡,偏偏這件事,還不許她向外人說。
秋渡對自家小姐當然言聽計從,其實仔細一想,便可知對方是有了小女兒家的心事,但小姐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小姐不肯說的事,她就不過問。
李順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小姐,夫人來了。」
慕勉嚇了一跳,立馬停下針線,跟秋渡說:「快去,快去。」
秋渡點點頭,起身迎了出去,而慕勉手忙腳亂地將綉棚緞料絲繩等等一齊塞進針線筐里,有些頭大地思付著該藏在哪裡,不料慕夫人已經進來。
「娘……」她直直站著,下意識把針線筐掩在背後。
舉動雖快,卻也落入慕夫人的眼中,慕夫人不動聲色地一笑:「娘又不是你爹,怎麼瞧見娘來了,就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
既然被發現,慕勉只好將東西放回桌上。
慕夫人見是針線筐,大吃一驚,隨即挽起她的手,一同坐在臨窗的炕上,語重心長地講:「勉兒長大了。」
慕勉微微赧然,小聲囁嚅著:「其、其實……不是我……」
慕夫人笑道:「難不成你要告訴娘,這些個小物件,全是秋渡一人繡的?」
慕勉自知無法否認,垂下睫毛,像簾外的蝶影一顫一顫。
慕夫人拍拍她的手:「傻丫頭,女兒家到了這般年紀,誰不有個心事?在娘面前,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來,讓娘瞧瞧你繡得如何。」
慕勉聞言一驚,趕緊將綉件死死掩在背後:「還是別了,繡得不好……怕娘笑話,等我先練練手,改日再拿給娘看。」
慕夫人知她羞赧,自然不作強求:「好好,那娘就先不看了,原先我還覺得奇怪,這段日子你整日悶在屋子裡,還以為你哪裡不適,原來是在私底下認真呢。」
慕勉嘴硬:「沒有,夏日裡天氣太熱,一時閑來無趣,才想著綉著玩的。」
慕夫人笑笑,捏了下她白嫩嫩的臉蛋:「娘又不是外人,怎麼還不好承認,是綉給衛公子的是不是?」
慕勉沒吭聲。
慕夫人一瞅她那樣子,想來如此,不禁也勾起了昔日往事,語氣流露出些許懷念:「娘那個時候,也跟你一樣,為了給你爹綉個荷包,熬了好幾個晚上沒睡才綉好,就怕你爹爹不喜歡。」
慕勉眨著眼:「娘的綉法這樣好,爹爹怎麼會不喜歡呢。」
「傻孩子。」慕夫人微笑,「那時的心情可與現在不一樣,就怕心上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慕勉接話問:「那爹爹當時肯定收下了吧。」
至今憶起,慕夫人心中依覺甜蜜:「是啊,不僅收下,還笑得合不攏嘴呢。」
與如今嚴肅的父親相比,慕勉還真有點想象不出來——那時少年青澀靦腆的模樣:「娘,那爹爹還收過其他女子的荷包嗎?」
「自然沒有。」慕夫人眼中晃過幸福的笑意,「你爹一直戴著娘的這個荷包,直至現在,還被他妥善保管著。我本說料子已是舊了,再重新為他綉一個,偏偏他還不要。」
慕勉背後握住綉件的手指微微攏緊。
那個人,答應過她,今後再不會接受其他女子的荷包,所以,她是相信他的。
慕夫人從思憶中回神,見慕勉低頭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輕曼啟唇:「勉兒……其實有句話,娘一直想跟你說,衛千戶與你爹算是把酒傾談的知友,衛夫人為人又親善隨和,咱們兩家相互又知根知底,倘若聯姻,也無不可的,但畢竟是官家,不比武林富貴之門,該懂的規矩自然要懂,只要你用心肯學,娘相信你一定能做的到,只是衛公子……」她聲音微頓,嘆口氣,「你哥哥既能跟衛公子做朋友,說明衛公子為人並不壞,只是生性風流,將來難免三妻四妾……娘知道你心腸直,受不得委屈,但那些姬妾又豈是輕易好惹的,娘就擔心你日後嫁過去吃虧,原本我想著,也許你對衛公子只是一時迷戀,等過幾年再瞧瞧,可現在看來,可能是為娘想錯了。」
「娘……」母親突然說出這些,讓慕勉錯愕不已。
慕夫人道:「娘想著,改日尋個機會,去聽聽衛夫人的意思,若能把你的親事早日定下來也好,這樣說不定,也能讓衛公子早些收了心。」
「不要,千萬不要!」慕勉急得大驚失色,幾乎要嚷出聲來。
慕夫人被嚇了一跳:「勉兒,怎麼了?」
慕勉欲言又止,恢復冷靜后,口裡徐徐吐字:「娘,我不想嫁給衛連。」
慕夫人詫異:「你以前,不是一直說想要嫁給衛公子嗎?」
「可是現在不想了……」慕勉撇過臉,眸底盡處,一絲異樣的光緒轉瞬即逝,「娘,我不喜歡他。」
慕夫人莫可奈何地笑了笑:「你不喜歡衛公子,那你倒說說,這是綉給誰的?從小到大,你見了針線就說煩,那會兒教你刺繡的嬤嬤整日找不著你的人影,可現在,你忍著手疼,也要一針一線的完成它,還說不是自己喜歡人家?」
慕勉只覺百口莫辯,胸口處愈發沉重,宛如吞金一般難受,她猛地撲入慕夫人的懷中。
慕夫人大驚:「勉兒……」
慕勉偎在懷中,始終不肯抬頭:「娘……我不想嫁人,讓我一直陪著您好不好?」
女兒鮮少有這般忸怩軟弱之態,聽得慕夫人一顆心又酸又軟,自己又何嘗不希望能把她一直留在身邊,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嘆了聲,安慰哄勸:「好、好……娘不逼你了。」
慕勉闔緊雙目,心內懷著深深的愧疚與無可解脫的矛盾。
她無法說出口,無法告訴眼前人,她真正喜歡、紮根在心底,最最渴盼在一起的人是誰,因為——
那是不允許的。
她與那個人,擁有著血的牽絆,也是世上最親,最不可以在一起的兩個人,一旦跨越,便是禁忌,註定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慕沚,她的哥哥,與她擁有著同樣的姓氏,同樣的血緣。而她,喜歡上了自己的親哥哥。
那樣那樣的喜歡。
********
深夜,長月如鉤,更漏輕響,書房燈光高掌,搖曳的影拖亮滿室。慕沚目光直直落在書卷一頁上,許久不曾移動,兀自出著神。
終究心緒煩亂,他擱下書卷,一抬首,映入眼帘便是牆壁上的那幅畫像,桃花樹下,少女笑得甜美燦爛,好似穿越時空,近在眼前,他痴痴地望著,不由自主伸手,想去觸碰那人的臉……
燭火明滅間,頭腦瞬刻恢復了清醒,他若驚若懼,彷彿犯下什麼可怕的事,牽引胸口最深處的部位,又在隱隱作痛。他想起那日桃花紛飛,她靜靜伏在他的膝上,美麗的睡顏如花般香甜,他情難控制,竟是做出身為兄長不應有的舉動,而一切,恰好落入那人的眼中。
慕沚用手狠狠按住心房,似在抵制那帶有罪孽痛意的感覺蔓延。
此時窗戶,被輕輕叩響。
慕勉站在窗前,看到慕沚打開窗,他的臉色有種異樣的白,好似雪花琉璃,被月光一照,更近透明。
慕勉有所察覺,擔憂地問:「哥哥,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慕沚還未答,她已經踮起腳尖,伸手去碰他的額頭。
一時間,二人離得極近,肌膚相貼,氣息交纏。
之後,她放心地笑了笑,收回手來,發現慕沚獃獃地盯著她的臉,目光專註得深邃。
很快,他垂落眼帘,那些意亂複雜的光緒在遏抑下消逝,目中,重新恢復了溫和冷靜:「沒事的。」
慕勉勸道:「哥哥,你的劍法已經很厲害了,所以不要總是成日練劍,萬一真的累病了怎麼辦。」
慕沚笑著回答:「知道了。」
慕勉緩緩低下頭,欲言又止,一縷皎潔的月光晃過她的面頰,恍惚洇著紅暈:「明天晚上,就是曲燈節了。」
她不提,慕沚倒真的忘記了。
慕勉瞧他一副恍然的表情,暗自欣喜:「明日酉時三刻,哥哥記得一定要到曙光橋上來。」
慕沚正欲詢問,她卻丟下這句,轉身跑掉了,那一剎,她的眉梢眼角翹起,有著掩不住的笑意。
暗夜裡,她的身影輕靈飛快,好似誤闖塵寰的精靈,眨眼間已是不見。
她不知,慕沚獃獃立於原地,一動不動,吹著一夜涼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