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桃顏
慕勉疑惑抬目——案台的燭火,搖亂了他眸底的光影,長長的睫似蝶翅鋪漫,在肌膚上掠過一痕微顫黑漣,當再掀起,他已鬆開她的手,眼中顯露著無限疼愛:「好了,別鬧了。」
慕勉趁機討便宜:「不過,下次不要叫南生,哥哥陪我一起去吧。」
慕沚從旁看著她滔滔不絕地比劃,她告訴他,她是如何在山上發現一處瀑布匯聚成的小水潭,又是如何發現不遠處有一片楓樹林,等待秋季,楓葉紅遍,妖嬈似火,他們在林間舞劍、吹笛、聽風賞葉,景緻該有多美。
而她眨著燦若流晶的星眸,一遍遍問他:「哥哥,等到那個時候,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好不好?」
他不假思索地應道:「好。」
無論她說什麼,叫他做什麼,他都願意,他都依她。
慕勉聞言微笑,視線落向懸挂於牆上的「澄月」,唇邊的弧度,一點一點扯平下來:「哥哥,明年的那場比武……你真的要參加嗎……」
慕沚有些意外,隨即笑道:「當然,這場比武大會,是由武林四大世家共同舉辦,我們慕家做為武林世代名門,自然被相邀出席。」
慕遠盛一生並未收徒,而慕沚作為慕家獨子,參與此次比武之事無可異議,慕勉問:「那爹爹有沒有說過,一定要讓哥哥取得第一?」
慕沚習慣性地撫撫她的腦頂,笑了笑:「傻瓜,比武大會重在切磋,無關名利,況且能與江湖各路英雄俠豪相見,該是何等幸事。」
但慕勉心裡明白,那覆在他身上的沉重壓力,即使他不願告訴她,不願讓她為他擔心,她也知道,他本是心性高潔,淡泊名利之人,可是為了慕家百年不倒的聲望,為了對得起父親多年來的苦心栽培,他必須要在這場比武大會上嶄露頭角,並非是要獨立山巔,俯視天下群豪,只因為,他是慕家少主。
「在我心裡,哥哥已經是天下第一了。」她突然帶著幾分自豪,脫口而出。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世間任何男子,都比不上她的哥哥。
「所以明年,你一定要帶我去。我要親眼見證,哥哥在大會上一舉奪魁,受盡武林豪傑的讚譽。」
她清楚,這場比武對他而言有多麼的重要。她清楚,如果他能在年輕一輩中的眾多高手中取勝,那將從此奠定他在江湖中的地位。
她的哥哥,是這樣的優秀,而這樣的他,有誰不艷羨,有誰不傾慕?
其實有個聲音,在內心深處隱隱約約地響起,希望他不要去,希望他不要贏,這樣,只有她才能看到他的好,讓她覺得,他只屬於她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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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那日,桃花紛飛。
天未亮,人已醒,早早坐於窗下鏡前梳裹,端詳那依帶惺忪的容顏。
畫新月彎眉,施胭脂香粉,穿流華嫣裙,長長一條七寶垂蘇彩絛,纏腰勒骨,犀角梳齒劃過三千青絲,堆雲砌雪,斜插一支翡翠玉簪。
天色破曉,再端鏡照,襯著窗外桃花浮搖,正如詩中說,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顏色。
怪不得連秋渡都說:「小姐今日甚美。」
慕勉笑著起身,一路奔至瓊瑤居,慕夫人正指點著幾名丫鬟刺繡,聽到慕勉的聲音遠遠傳來:「娘!娘!」
她跑得滿頭大汗,一對燦珠繡鞋沾著初晨雨露,鞋尖已是微濕,而她嬌靨緋緋,轉眄流輝,霎時滿室生光,清麗不可方物。
慕夫人的貼身侍婢瓶晴忍不住贊道:「夫人,這『有美一人,婉如清揚』,說的可不就是我家小姐呢。」
慕夫人眉開眼笑,慕勉請了安,便賴到母親身邊撒嬌:「娘,今日我美不美?」
「美、美。」慕夫人輕拍她的手連道好幾聲,左端詳右端詳,就跟看著即將出嫁的女兒似的,怎麼也看不夠。
瓶晴笑著打趣:「看來夫人今後可得發愁了,憑咱家小姐的花容月貌,今後上門提親的人,恐怕要把咱們府上的門檻都給踏破了呢。」
慕勉故意瞪她一眼:「瓶晴,你胡說什麼呢。」
慕夫人笑道:「勉兒,如今你也大了,可不許再像小孩子一樣莽撞淘氣……唉,轉眼間你已及笄,娘心裡還真有些捨不得。」
慕勉嗔怪一聲:「娘,您又亂想什麼呢。」
眼見女兒出落得愈發亭亭玉立,慕夫人眼中流露著身為人母的欣喜與自得,卻也難掩著絲絲不舍之情:「娘哪有亂想,女兒家到了歲數,有朝一日總得出嫁,娘還能再留你幾年?」
慕勉鼓起腮幫子,不滿地嘟囔:「好好的,提什麼嫁人,我才不嫁。」
慕夫人瞧她的樣子好笑:「呦,也不知道是誰,那會兒口口聲聲說要嫁給人家的,你放心,衛公子這件事,娘會一直替你想著的。」
慕勉神色閃過異樣,從她懷中坐起身:「我去找哥哥了。」
「這孩子……」話未說完,她飛也似的跑出屋去,慕夫人笑了笑,只當是女兒家提起心上人害羞,不曾多想。
慕勉來到明心園時,隱約聽見風裡挾著瑟瑟劍聲,嫣唇破綻一笑,那些煩亂的思緒瞬間消弭無蹤,只因即將見到那個人。
「哥哥!」甜甜嬌糯的嗓音,好似一束破雲日光,突如其來地傳入耳際,明明如夢裡一般輕輕軟軟,卻又近乎霸道的,佔據了所有的心神。
慕沚迅速斂住劍勢,原地轉身,一身雪綢長衫,隨風若舉,當如畫中人,逈出塵表,時今春日暖陽,園內的幾株桃花開得粉艷綺靡,映得滿園一片絢色,他目視前方,她就夾在翠竹粉桃間,遙遙向他跑來,雲鬢輕裳,姝面花光,腰系的七寶垂蘇彩絛飛揚半空,她眉眼含笑,美得如花似夢,驚擾了一世紅塵。
慕沚只覺自己彷彿中了魔障一樣,視線牢牢鎖在那人身上,再難動彈半分。
慕勉在他跟前輕輕轉了一個圈,精美的裙裾若蝴蝶般翩起翩落:「哥哥,我今天好不好看?」天未破曉,便起床梳妝,這一番精心,一切一起,只為了讓他看到,只為了得到他的誇讚。
慕沚垂落眼帘,掩住那一抹驚艷,啟唇吐出兩個字:「好看。」
臨安也是驚得目瞪口呆,講話都有些結巴:「咱們大小姐今日真美,簡直……簡直跟天仙下凡似的。」
慕勉得意洋洋,拉住慕沚的手臂,語氣裡帶著被寵壞的嬌縱,說得理直氣壯:「今天不許練劍了,陪我。」
慕沚柔笑:「勉兒今天想做什麼?」
慕勉環視著滿園春-色,一時心血來潮:「哥哥給我畫像吧。」
桃花滿紅,芳菲似雨,她端坐在桃花樹下,臉上儘是歡喜幸福的神色,看著他抬頭、凝視、垂首、運腕、勾勒,目光是那樣專註,落筆是那樣細膩,就像做著一生里最重要的事,而她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儘管彼此的視線不曾交觸,但每當他凝視她的時候,便能不由自主感受到他眼中那股近灼的認真,讓她心內泛起絲絲的甜蜜,總覺得那一刻,他與她是一樣的,眼中只有彼此,再也看不到其它。因此,無論坐得再久,動作維持得再長,身體也完全感覺不到勞累,她默默想著,如果,如果他能一直畫下去該有多好,這樣,才能天荒地老。
出乎意料的,慕沚很快就完成她的畫像,她獃獃怔了一會兒神,接著板起小臉:「如果畫的不好看,我可不依。」
她跑到案前,看著澄心堂紙上熟悉的女子,容光照人,顏笑姣美,背後桃花灼灼,照得那兩靨一片嫣甜粉色,倒似自我對鏡,栩栩如生,短短時間裡,他卻把她畫得這樣好。
她留意到畫角一豎勁骨清朗的小字:有女初成長,芊芊而獨立,十五綰鬢絲,持絛展眉笑,桃花映眼窩,紅粉靨更嬌,真顏若繪事,勉勉又朝朝。
心內,喜不自勝。
她不說話,卻讓慕沚誤會,有點擔憂地問:「是不是哥哥畫的不好?不喜歡?」
「沒有。」她搖頭,笑得眉眼生花,「我很喜歡呢……以後每年,哥哥都給我畫像好不好……」她的聲音就像夏日乳鶯,噥噥軟軟,嬌纏繞耳,每一次,她向他問著「好不好」,他的一顆心都彷彿被春水融化,除了答應,別無他法。
慕勉本欲捲起畫紙,但神思一轉,改口道:「還是掛在你的書房裡吧。」
慕沚不知她又冒出什麼鬼點子來,好奇地問:「又怎麼了?」
慕勉眼神閃亮亮的,迸射出令人怦然心跳的光彩:「這樣你才能天天都看著我,天天都想著我啊。」
慕沚莫可奈何,好笑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臨安捧畫送入書房,回來時,見兄妹倆聊得興緻盎然,便十分識相地離開。
花樹下,石台間,二人並肩相坐,慕沚自懷中取出一支白玉短笛,湊唇輕吹,一曲《落梅風》,催花搖,引蝶舞,陽光溫存地撫上他的側面輪廓,讓人醉在那一笑間,鬢意柔。
慕勉記得小時候,他也常常這樣吹笛子給她聽,也是在一次偶然中,她看到衛連吹笛子,吹得也是這首《落梅風》,有那麼一瞬,她竟把他當成了慕沚,她想著,他與哥哥自小玩到大,是哥哥的知己好友,或許,他身上有許多地方與慕沚是相似的,她是不是,就可以喜歡上他?
可時至今日,她才發現她錯了,慕沚就是慕沚,沒有任何人能替代。只有慕沚,她的哥哥,是真心實意地寵她包容她,疼她保護她,原諒她的小任性,原諒她所犯過的錯,她不愛學武,不會針線女紅,既無大家閨秀的端莊賢淑,也無令人稱讚的驚才奇藝,可是她的哥哥,從來都不嫌棄她。
慕勉彷彿貓兒一樣,半邊身軀輕輕伏在他的膝上,慕沚被她半是慵懶半是撒嬌的樣子惹得一笑,抬目仍繼續吹著笛子,而慕勉睜著一對黑嗔嗔的眼眸,怔怔望向蔚藍的天空,幾縷薄雲,倒映在她眸中朦朧浮動,有黑色的發影闖入餘光,是風,輕撩他的長發,在她的視線中揚起又飄落。
一曲完畢,慕沚放下白玉笛,卻發現慕勉伏在他的膝上靜靜寐著了,青絲滑過面龐,迤邐瀉下,她的臉本就小,被雲發掩去大半,只顯露出宛如新月般姣好的下頜弧線,更襯得膚白鮮明,雪光剔透,伸手一碰就會融化。
那時,風一吹,桃花亂,落得她髮際衣間皆是點點香紅,有蝴蝶似急非急地圍著她頭頂繞圈圈,而她羽睫靜垂,猶不知覺。
慕沚怕驚醒她,一直不敢動彈,此際見著這番光景,嬌小的人兒在懷中,幾乎要被花絮半埋了,他忍不住笑,小心翼翼地為她拂掉落花,發間、衣襟、袖邊……離得再近一些,可以嗅到她身上花一樣的甜香,像是從髮絲上傳來,像是從肌膚間傳來,又像是……
目光落在她柔軟的唇瓣上,從此,凝固。
那一點嫣紅,水色瑰灧,艷如硃砂,紅得幾欲滴下血來,竟是刺得人眼生痛。
大腦里忽然一片空白,他伸出手……用拇指緩緩地、緩緩地摩挲上她的唇……由左至由,又由右至左,細膩流連,難分難捨,那柔滑幼白的肌膚,透過指尖,卻像滾燙的火烙一路灼燒到體內,令他的手指微微發起抖,不知是壓抑還是激動。
離得那樣近……那樣近……她闔著雙目,軟軟的呼吸纏繞上他的指尖,猛然間,胸口如有千鈞沉重,讓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慕沚狠狠閉了閉眼,垂下手,終於強迫著自己移開目光,也在此時,看到前方廊下立著一抹清癯的身影。
一剎那,他面色慘白,動也不能動,許久,啟唇喚出三個字:「謝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