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劍舞
冬褪春臨,葉影婆娑,滿處的深碧淺翠,但聽一道劍聲破空而來,亭外,起了風。
慕沚登萍踏水,御風渡池,一襲白袍招展,恍若漫天冰雪間的寒羽瓊鶴,勾起荷塘漣漪微現。
他足落亭間,銀光一閃,長劍已起,腕轉,移步,挫腰,振臂,足抬,身隨劍轉,挑起一片銀星寒芒,揮舞數十招后,他又縱身躍出雅亭,穿行在翠竹濃翳間,是一抹淡雪之影,時而凌空翻騰,時而疾步如飛,三千長發憑空飄開,似一痕鋪卷開的華麗夜畫,掩映著飄逸玉姿,所過之處,清風乍拂,竹林碧葉斜斜傾向一方,彷彿浪涌千層,又彷彿細雨連綿。他忽地長劍一劃,霎時幻化出無數瀲灧劍光,激得落葉衝天,宛然半開的片片花瓣一般,襲涌到空中頂點,接著又四面八方地飛散開來,而他已是佇立原地,周身斷斷續續落下雨點似的竹葉,他抬劍反手輕輕一揮,空中一片細薄若針的竹葉,被輕而易舉地削成兩半。
那一刻,葉繞衣香白,清絕自成風骨。
臨安見他停下來,連忙捧著汗巾跑上前:「公子爺,您從一大早練到現在,也該休歇會兒了。」他家主子每天這樣勤學苦練,不勸是不行的。
慕沚用汗巾抹拭一遍額頭,耳畔雖響著臨安的話,心神卻反覆思琢在劍法招式上,直至臨安說完,才啟唇吐言:「我再練一會兒,臨安,你也不用總在邊上伺候著,免得把腿腳都站酸了。」
臨安嘿笑兩聲:「誰說我是一直站著的,公子爺練劍的時候,我就在角落裡坐著,倒是公子爺練得太過專註,連我都注意不到了呢。所以說累的人不是我,而是公子爺您呢。」因打小在他身邊伺候,慕沚待他又從不苛求,為此主僕對話間,也無甚顧忌禮數。
慕沚明白他的心思,笑道:「好了,我就再練一會兒。」
勸不動他,臨安微微一嘆,卻也習以為常。從慕沚手上接過汗巾時,他不經意朝天空一望,表情訝然:「咦,有人在放風箏。」
慕沚抬頭,晴空萬里,浮著幾朵棉花似的薄雲,而一隻竹骨蝴蝶風箏,隔著青牆,隨風輕飄飄地飛起來,漸漸飛高,在天上粉翅招搖,輕顫如花,煞是好看。
「奇怪,這個時候是誰在放風箏呢。」那風箏下牽線之人,與明心園只隔著一堵牆,臨安疑惑,「公子爺,要不要我過去看看?」
「不用了。」慕沚完全被那蝴蝶風箏吸引,視線始終隨著天空上一點小小的飄影移動,陽光如白透的紗,悄然無息地覆落在他的臉龐上,那時,眉眼間一片朦朧與溫柔。
慕沚自然認出那個風箏,是他當年親手為勉兒裁的湘竹,熬夜扎制好的一隻蝴蝶風箏。目睹著風箏越飛越高,他幾乎能想象到青牆另一廂的她,手牽絲線,裙舞絛飄,臉上儘是明媚的笑容。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天空,竟連劍也忘記練了。
臨安也只好仰頭,陪著他一起看,不久隔牆之外,聽到女子一聲叫嚷,那蝴蝶風箏便晃晃悠悠地斜偏了下去。
慕沚心底一慌,不假思索地縱身躍過磚牆。
慕勉跌坐地上,用手捂著左腳腳踝,聽到背後傳來的腳步聲,嘴角微微彎起。
「怎麼了?是不是歪著腳了?」慕沚焦急地把她抱到旁邊的石台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要去檢查,對方卻把腿縮了回來。
他抬頭,慕勉正好整以暇地朝著他笑,那樣輕快狡黠的笑意,直直蔓延上她的眉梢。
慕沚這才恍然,無奈一笑:「下回不準淘氣。」
慕勉知道用這個法子,准能把他引來,彎身拉住他的衣袖:「哥哥,你沒生氣吧?」
她並非真的受傷,慕沚心裡鬆口氣。每每如此,他的勉兒哪怕受到半點傷害,他的心就會緊張到控制不住地吊緊。
見他搖頭,慕勉一下子笑綻如花,搖晃他的手臂:「哥哥,你休息休息,先別練武了,陪我待一會兒吧。」
半空旋舞的花絮從面前飄過,點亮了那眼眸中的柔意,慕沚自然不忍拂她心意:「好。」
臨安跑到花苑時,就瞧兄妹倆正坐在石台上有說有笑,明白也只有大小姐說的話,公子爺才肯聽,為此十分識趣地守在一旁,不去打擾。
「這把『澄月』劍,聽說能夠切金斷玉,削鐵如泥,真有這麼厲害嗎?」說罷,慕勉舉起他身邊寶劍,右腕一翻,「澄月」出鞘,霎覺一股寒氣襲面,似能將體內的溫度盡皆吸走。
慕沚解釋:「『澄月』屬武林奇珍,是當年慕家先祖行走江湖時,一次機緣巧合下所得,自此成為慕家的傳家之寶。」
在他十歲那年,慕遠盛將『澄月』交到他手中,諄諄教誨,寄予厚望,經過多年寒暑,慕沚一直貼身攜帶,幾乎形影不離。
慕勉一癟嘴,還劍入鞘:「可是我不喜歡。」
慕沚問:「怎麼了?」
「因為它能時時刻刻跟在哥哥身邊,我卻不能。」她像個小孩子一樣,說起叫人啼笑皆非的話。
慕沚忍俊不禁,伸手胡嚕下她的腦袋瓜:「傻丫頭。」見她依舊撅著嘴,悶悶不悅,只好又補充句,「哥哥會一直陪著你的。」
一直是有多久……十年,二十年,一輩子嗎?
他根本就不懂。
慕勉記得小時候,她不肯習武,父親氣得大發雷霆,說她出身在武林名門,武功豈有不學之理?日後行走江湖,豈不平白惹人笑話?
可她始終倔強著不肯學,哪怕是被父親又打又罵。其實她並非怕苦,而是因為這樣,哥哥才會更加在乎她、擔心她,無論走到哪裡,都捨不得丟下她,她不需要習武,因為只要有哥哥保護她,就足夠了。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
她要的,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他能夠趕來;她要的,是像現在一樣,直到天長地久的陪伴;她要的,是那雙溫存的瞳仁里,只可以倒映出她一人的影子。
然而這個秘密,她卻只能藏在心底,埋骨一般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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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勉翻來覆去睡不著,乾脆起身下床,推開軒窗,夜風似水,吹開肩后一頭青絲,彷彿月下寧靜的曇花,在寥寥夜色中旖旎綻放。
她嘴角一勾,沒有驚動秋渡他們,悄悄逃出房間,一路駕輕就熟地來到明心園,擦葉拂香,穿竹繞花,最盡處,就是慕沚的書房。
皎皎明月,清輝如霜,夜色已深,夜涼透骨。
書房內仍燃著燈,慕勉剛一靠近臨西偏窗,窗扇就被慕沚打開。
慕勉笑嘻嘻地眯起眼睛:「怎麼知道是我?」
慕沚凝著她,眸底有深蘊的笑影,有點寵溺有點縱容,滿室光輝籠罩在他欣長淺白的身影上,亦如琉璃溫華清透。
他說:「除了你,府里上下,有誰敢不通傳就跑到我的書房來?」
慕勉眨著眼:「那你猜到今晚我會來?」
慕沚沒有回答。小時候她受了委屈或是閑來無趣,總喜歡跑到他的書房來,個頭兒還不高,就從這扇小小的偏窗,舉胳膊抬小腿地費勁往上爬。有回噗咚一下跌到地上,倒把書房裡的他嚇了一跳,跑出去,看到慕勉滿身泥巴地坐在地上,原本粉雕玉琢的臉蛋也變得髒兮兮的,她沒有哭,可當看見慕沚憂心忡忡地跑出來,才「哇」地一聲,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嘴裡一個勁喊著:哥哥、哥哥……彷彿無家可歸的孩子那麼可人疼。
後來慕沚只要呆在書房,總會時不時留意著那扇窗,久而久之,竟也養成了習慣,晚上即使再累,臨睡前也會到書房看一會兒書或是研究劍法,而那扇偏窗,無論何時,無論春夏秋冬,都會留開一條小小的縫隙,等著那人伸手推窗,偶爾在困頓之時,眼中映入了那張鮮明燦爛的笑顏,是世上最美好的笑,耀亮了冥黑無邊的深夜,讓人頭腦為之一醒。
她眼睛亮亮的,隔著窗,像是天上閃閃爍爍的星子,慕沚發覺到她臉頰透出微凍的紅暈:「怎麼夜裡也不知披件衣服,快點進來。」
慕勉利索地跳窗而入,慕沚握著她的手呵呵氣,之後背身去卷桌案上的畫軸,慕勉見狀問:「哥哥,你在畫畫?」
慕沚笑笑,沒有回答,將畫卷放入抽屜里,轉身為她倒杯熱茶。
慕勉鳩佔鵲巢地霸佔了某人的主座,托著腮幫子,盯了一會兒他的背影,然後格外興奮地講:「哥哥,我今天一個人跑到山上玩了。」
慕沚動作一頓,微微顰起眉:「下次,我叫南生跟著你。」
慕勉不樂意,嘴裡小聲嘀咕:「那我還不如叫秋渡陪著我……」
慕沚面向她,耐心勸道:「勉兒,女孩子家一個人上山太危險,如果遇到豺狼虎豹,你的武功根本不足以應對。」
慕勉往後一仰,腦袋枕著兩臂:「哪有什麼危險,我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嘛。」
或許是她的笑容太不以為意,慕沚立在原地,一言不發。
慕勉發現他唇邊居然罕見的連一絲弧度也無,恐他生氣,趕緊跑到跟前:「好了好了,我答應你,下次肯定不會一個人到山上亂跑了。」
因慕沚的身量太高,她只能踮起腳尖,用一對青蔥般白嫩的小手碰上他微蹙的眉心,一點點撫平,連耍賴帶撒嬌地哄他高興:「我錯了還不行?哥哥皺眉頭的樣子,都不風流倜儻了。」
慕沚本要被她逗得忍俊不禁,卻覺那撫在額上的小手柔柔軟軟,好似春露般能滲透肌膚,軟化了四肢骨髓,一時間竟無法動彈,她離得他太近,幽渺的甜香從髮際衣間傳來,視線里,只剩下那一對芊芊柔荑,玉琢成形,瓊白若膩,不停在眼前晃動,晃得人耀眼生花。
鬼使神差的,慕沚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